蘇寒山再一次見到自己肉身的時候,是在飛流劍宗。之前他的肉身,確實被二叔他們給帶回武館,秘密的收藏起來。不過,在司徒道子死後,司徒雲濤就給廣明禪師通了個氣,讓他們往飛流劍宗趕路了。雪嶺最近的事情太多,司徒雲濤也不得不掐算著,把很多能湊到一塊的事情,就湊到一塊給辦了。車馬奔行,沿著田野間的道路疾馳而去,距離飛流劍宗的四座山頭,已經越來越近。山上的亭台樓閣,小溪花樹,劍池彆院,都在薄薄的霧氣之中,變得愈發清晰。半山腰的那座高大山門下,左龍生看到車馬奔馳而來,眼睛一掃,略過了蘇鐵衣和廣明禪師,就忍不住落在一個勁裝佩刀、英武矯健的少女身上。少女也已經看到了他,坐下駿馬雖然依舊奔馳未停,但本來手上不斷抖動韁繩,催策馬匹的動作,卻為之一頓,愣愣出神。好在這馬訓練有素,到了山腳下,石階前,不用主人勒馬,自然減速停步。“爹!”左香雲睫毛一顫,回過神來的時候,眼眶已是溫熱酸澀,雖然路上已經聽說了父親的消息,真正重逢之際,還是控製不住。她往臉上抹了一把,翻身下馬,飛奔而去,撲入左龍生懷中。左龍生也有些眼酸,摸著左香雲的頭發,輕拍背脊,低聲安慰著。蘇鐵衣下馬之後,等了片刻,見那父女兩個訴了久彆之情,才把車上那塊火紅大石托舉起來,靠近過去。“郡尉在東山崖頂那座劍池旁邊。”左龍生牽著女兒的手,笑道,“我給你們引路。”飛流劍宗上上下下的人,已經被左龍生和附近幾個縣的人馬聯手控製起來,鏟除一批之後,大半都是要派去做勞役的。所以山上如今看不見多少劍宗弟子打扮的人,反而是有很多捕快小吏,搬運各種箱籠文書,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還有人在丈量土地,把飛流劍宗收集的奇植藥田,都登記在冊,繪成圖譜,檢點數目。但是東山崖頂那塊地方,很少有人靠近。那邊除了一座劍池之外,沒有任何建築、田地,而且因為柳兆恒經常在那邊,傳授柳誌成等人劍法,經年累月,劍意滲透了那片土地。一般人隻要靠近那裡,就會覺得遍體生寒,全身皮膚如同針刺一般難受。左龍生顧慮著女兒,所以走到離石階頂端還剩七八步的時候就停下,沒有真正上崖頂去。蘇鐵衣皮糙肉厚,在真形境界中突飛猛進,南宋的百家秘訣加上蒼天陰符六韜經,讓他已經完成全身骨骼血肉,皮膚和內臟的淬煉,隻剩一個腦子,還需靠神魄觀想法努力。崖上這股料峭刺寒的殘餘劍意,對他來說,如同在清涼的小瀑布底下衝了個澡,倒是正好舒坦,混身毛孔都舒張了。“來了。”司徒雲濤轉過身來,招呼了一聲,抬手虛抓。那塊足有一人多高的火紅大石,立刻浮空而起,分解如煙,露出內中衣袍招展,發冠整潔,雙眼緊閉的蘇寒山。雖然被封存良久,而且現在體內依然沒有神魂,可是一旦解封,這具肉身就自動呼吸起來。氣色紅潤,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深長有韻律,純陽功力,自然而然的在肉身中滋長,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愈顯醇厚。司徒雲濤右眼一亮,眼中飛出一道虛影,落入肉身之中。“呼!”蘇寒山眼皮動了動,張開雙目,在一呼一吸之間,感受到了與身體的完美契合。雖然不如司徒雲濤的肉身強大,但還是處在這具肉身之中,讓他的神魂最為舒適。有一種可以完全掌控的踏實滿足感受。他身形略一調整,落回地麵,跺了跺腳,抬起手臂,轉動手腕,活動手指,笑道:“還行,在石頭裡封了這麼久,一點僵滯不適的感覺都沒有,就是有點渴。”蘇鐵衣深知侄兒的愛好,輕笑一聲,沒拿葫蘆給他,反而從袖裡摸出一包話梅。“謝謝二叔。”蘇寒山眼前一亮,丟了一粒話梅進嘴,微微點頭。“你嗜甜啊,這口味在北地倒是比較少見。”司徒雲濤微微搖頭,說道,“不過,這飛流劍宗特地引泉水,種梅花林,你之後在這邊住一段日子的話,倒是可以親自品味一下梅子結成,動手醃製的樂趣。”飛流劍宗這地方,處在三郡之間,距離郡治那邊太遠,要控製飛流劍宗剩下的人手,查抄寶庫,盤點產業不是難事。但要保證這塊地盤順利變更、保證飛流劍宗這麼多年的庫藏,不被某些有心之人暗中覬覦,蒙頭蓋臉,趁火打劫。那還是得司徒雲濤親自來一趟,才有足夠的威懾。至於後續,左龍生最好要常住在這邊,蘇寒山也可以多住一住,提供保障。“財帛動人心,何況東海那邊,竟然有來自海外妖國的勢力,和朝廷大軍開戰,戰場不至於直接蔓延到這附近,卻很可能會使周邊再添亂象。”司徒雲濤轉頭說道,“雪嶺這場動亂之後,整體來看,是損失了一些高手的,為了增強底蘊,開發劍墳遺跡的事情,也不宜再拖。”“況且,劍墳中也有件事,是跟師弟你約好的。”蘇寒山嚼著話梅,一鼓一鼓的臉頰沒了動靜,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對。”站在石階上跟女兒聊天的左龍生,也聽到了這邊的談話,拍拍女兒肩膀,主動走來。“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我也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輔助感應劍墳遺跡。”“那就現在吧!”司徒雲濤輕喝一聲,單掌向著懸崖下一劈。隻見崖下茫茫雲霧,忽然開裂,但裂縫之中閃露出來的並不是山下的景色,而是一層扭曲的光暈,似青非青,似金非金。如同一條極光飄帶,慢慢浮現。司徒雲濤曾經用柳兆恒的身體在這邊坐鎮多時,研究過跟劍墳相關的事情,憑他神府境界的修為,如今直接出手,都能夠感應到劍墳所在。但是能感應,不代表能打開。這才是左龍生發揮作用的時機。隻見左龍生雙手結印,手背弓起,指腹並攏,拇指內收,如同一個龜殼,又陡然十指彈抖,散開。大多數的印法中,做這個動作,是象征蓮花、火焰等等。但是左龍生的這個動作,指尖彈抖之際,在空氣中打出一粒粒水珠。手掌手指的殘影,混合那些水珠,讓這個印法看起來,像是有重物落水之後,濺開的一朵水花。水花一放即收,再度化為龜殼,向下沉降,漸漸達到丹田處。玄龜落水,墜入氣海,正是歸鄉!懸崖下那一條極光,忽然一顫,表麵浮現出了無數絲縷痕跡。原本說它像飄帶,隻是一個模糊輪廓,實際上極光中光滑無比,沒有半點間隙。可是現在,極光中真的出現了那種絲織品的紋理,像是由千根萬根細線穿梭遊動,編織而成。劍墳的守護陣法,是由西魯劍宗所有劍術招路和幾種血脈天賦的路數,混合搭建而成。左龍生的血脈,恰與其中一種血脈天賦相合,又練成了玄龜含章劍訣,能夠引發共鳴。哪怕隻是其中一根絲線的共鳴,也讓司徒雲濤捉住了頭緒。他並指如劍,在空中連連刺戳,那條極光飄帶被他的劍氣戳得東扭西歪。扭來扭去,彎曲的地方反而都向內收攏,使整個極光飄帶,看起來徹底拉直了一樣。司徒雲濤並掌一斬,刀氣無影,卻讓極光飄帶,整整齊齊的從中間裂開,綻放出了一個橢圓形的門戶。門戶中露出來的,仿佛是一座微縮的山地美景。“走!”司徒雲濤腳下一碾,巨大紅雲蒸騰起來,不但把懸崖上的幾個人全都托舉升空,還把留在石階上的左香雲,也保護起來,拉到一處。紅雲飛空,投入那座門戶之中。穿過那道門戶的刹那,原本微縮的山景,驟然變大。他們出現在了一片全新的山野上空,跟飛流劍宗如今所處的那片山勢地形,截然不同。可是在落地之後,蘇寒山就察覺到,這裡的土質石質,跟飛流劍宗那裡,分明是同一類型。陣法遺跡跟虛空秘境是不同的。虛空秘境是絕頂強者在自己體內,從虛無之中開辟出來的一片廣闊空間,本來隻是一個若存若亡的小點,卻得以擴張、加固,達到可以裝載城池山川的龐大地步。陣法遺跡卻是恰恰相反,是某些強大的宗門,利用護山陣法,把自然界原本就存在的空間折疊起來,讓外人無法窺探到。所以自上古以來,每逢亂世之中,經常會出現,某些山川河流,一夜之間,不翼而飛。某座城池的人一覺醒來,突然發現,本該處在百裡之外的另一座城池,竟然成了自家鄰居,兩城之間原有的大片土地,就像不存在了一樣。那就是有人啟動了這類陣法,想要保護自家宗門。可惜,陣法遺跡之所以稱為遺跡,就是因為大多數動用了這種手段的宗派門人,都沒能活下來。畢竟一個能夠折疊空間的強大宗派,會被逼到這種縮頭烏龜的程度,肯定是因為惹上了更強大的仇家,而亂世之中,即使找不到你家宗門秘地何在,靠著同派中人的聯係,施以詛咒,也能夠把藏在折疊空間內的人咒死。每輪亂世之中,也都是詛咒之道最為盛行、最顯戰績的時候。西魯劍宗,顯然就是一個沒能扛過詛咒的門派。這片陣法空間裡麵,到處都是倒塌的巨大宮殿,穿著同樣衣服、互相殘殺的劍客骸骨,釘滿一整片懸崖的利劍。蘇寒山他們降落之處,是在一座山頂上。山頂中央有一座宮殿的地基,落滿了灰塵,原本的牆壁和屋頂,都不知道碎到哪裡去了。地基上盤坐著十幾具儒袍打扮的白骨,全部都是手掌按在地麵的模樣。而在他們前方的一大片扇形區域,岩石地麵中,冒出了成千上萬根劍形的石刺,部分石刺上,還掛著殘缺的骷髏。這個場景,已經定格了五百多年。可是蘇寒山他們一降落下來,那些盤坐著的儒袍白骨,就突然散架,每根脊椎骨中,都飛出一條劍形光芒。劍光本來青中泛白,但是周圍卻繚繞著絲絲縷縷的黑氣,仿佛帶著瘋嚎咆哮的聲音。那都是怨氣。不知道當年他們中的是什麼樣的詛咒,五百多年下來,居然滋生出了這麼多帶有濃厚怨氣的劍靈。“哼!”左龍生最先出手,將寬大的衣袖向前一甩。他的衣袍,都是從飛流劍宗府庫裡翻的,那是上品綢緞,輕若宣紙,可是這一甩之下,仿佛絲綢的間隙裡麵,灌了數不儘的沉重水銀,竟然砸出一聲悶雷般的響動。十幾條劍靈立時被震懾,像是普通人喝醉了酒一樣,在空中亂轉,彼此碰撞,發出叮當響聲。左龍生眼中帶著幾許憤恨之色,但見自己隨手一招就把劍靈全部震懾,不由微微一愣。他環顧四周,看到遠方山野間的景色,臉上露出悵然。當年他們誤闖這片劍墳秘境的時候,遇到的並不是這些劍靈。論品質,還要比這十幾柄劍靈差一些,但是數量太多,鏢隊裡的人頃刻之間就死傷殆儘。他和蘇朝東,兩個天梯境界,都沒能護下身邊的人,自己還負了傷,且戰且走,也僅僅多掙紮了一段時間。倘若當年自己就有這份實力……可惜沒有如果……“左叔!”蘇寒山也在眺望山外,“你能找出你們當年所在的方位嗎?”司徒雲濤雙手攏在袖中:“我可以帶你們重新飛到高處,環遊一圈。”“不必!”左龍生抬手一指,“就在那邊。”紅雲再度飛起,沒過多久,就到了一片碑林上空。這整麵山坡上,全部都是石碑,大的高達十丈有餘,小的也有三四丈的模樣。但其中大部分都折斷在地,也有許多火燒的痕跡。還有被切掉輪子的板車,斷成兩半的駿馬骸骨,傷痕累累的人形骨骼,分布在這片碑林之間。看那些人骨上殘留的衣服樣式,就跟西魯劍宗的弟子,完全不同。蘇寒山看到其中一塊斷碑下的骸骨,穿著一件記憶中的袍子,身邊還插了一把青鋼長劍。那把劍,劍柄上有著鬆木般的紋理,劍柄末端是刻成一個小小香爐模樣,劍的護手處,則形如仙鶴的雙翼,精雕微琢。那是鬆鶴古劍,鬆鶴武館的祖師爺留下來的兵器,據說是用雲母輕鋼,混了一種地底風穴青金砂打造出來的,除了質地格外的堅韌,並沒有什麼彆的好處。但是蘇朝東對這把劍愛不釋手,不肯在劍身上留半點血跡汙漬。如今這把劍插在血染過的汙黑泥土之中,主人卻不能管它了。“二叔、香雲!”蘇寒山忽然說道,“你們等一會兒再下去。”話音未落,他飛出紅雲,駕馭氣流,降落在那具骸骨旁邊。嗒!他的腳步剛剛踏在這片土地上,耳邊就響起了淡淡的劍吟聲。土石之間,冒出了劍尖,碑文之上,露出了劍刃。斷裂的石碑,散發出殺氣,蕭瑟的風,讓土間的荒草都變得灰白。蘇寒山對這一切置若罔聞,隻是半跪在那具骸骨旁邊,握住了鬆鶴古劍的劍柄。條條縷縷的黑煙,從碑林間竄起,散發各色光芒的劍靈徹底現身,激鳴之間,如同渴望食人的魚群,向蘇寒山飛來。冰藍色的“卍”字印,突然在地麵綻放,玄冰七輪禪定結界,幾乎籠罩了整片碑林。所有的劍靈,都在冰藍色的世界裡被凝固。蘇寒山慢慢地拔起鬆鶴古劍,劍身一寸寸出土,便一寸寸褪去汙漬。結界在轉變,由墨藍變為純青,純青變為赤紅,赤紅變為金黃,金黃變為皓白。五行輪轉,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內力參與其中,是純粹的精神力量。那些枯骨和衣裳,沒有受到半點損害,但那些劍靈已經從激越的殺氣變成了淒厲的哀鳴。劍靈的好處有很多。可這片碑林之間的所有劍靈,都不該留。蘇寒山把整潔的鬆鶴劍放在那具骸骨手中,白色的指骨握住了劍柄,他的手便握住了那隻骨手。“爹,我來接你們回家。”皓白色的結界一振,石碑地裡所有的劍靈,全部粉碎。結界斂去,清風依舊,不再肅殺,隻有輕柔。(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