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無垠的天幕,廣闊無邊的荒沙。蘇寒山盤坐在五臟廟前,已經良久不動,注視著那棵五色怪樹。楊白發、杜元貞,包括李百歲、崔柏、張安壽等人,凡是神魄入體境界的武者,都聚到了這裡。不知有意無意,人到齊的時候,蘇寒山身上剛好開始出現明顯的變化。他的氣息幽靜,身影開始變淡,變得透明,逐漸讓人的視線能夠穿過他的身體,看到另一麵的景物。所有人在夢境中的身體,說到底都是精神的顯化,一般人進入蒼天夢境後,會顯化成近似實體的狀態,沒有辦法自行調節。而強者的心念運轉,就可以大幅度影響到自己精神體的狀態。蘇寒山現在身影變淡成這個樣子,又不是因為受傷,那就隻會是因為他的心意,處在一個極端暗淡低頹的狀態。杜元貞等人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黯然意念,實力最差的孫興祖,甚至已經悲從中來,莫名的產生沮喪。但很快,黯淡的意念就開始轉變,淡而不暗,沉靜堅韌,日複一日,泰然自若,常年累月,漸趨從容……這個過程變得很慢,但也很明顯,是一個心態逐漸上揚的過程,悲哀、憂懼、喜樂、恨怒、暢快、狂放,如此種種,逐層遞進。杜元貞等人旁觀了可能有一個時辰,感受到蘇寒山每一個階段的情緒變化,又變得更細微複雜,更加具體,就像是在真實的麵對某些事件,某個處境。這樣調節自己的情緒,杜元貞等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可能速度要更慢一些,但這不是問題。問題是,蘇寒山到現在都沒有刻意的將自己的精神,朝五臟廟那邊投放,隻是專注於變換自己的心態。旁觀的眾人,沒有看出半點他能夠與五臟廟締結聯係的征兆,滿腹不解。他們都不缺這點耐心,卻也忍不住做出自己的一些猜測,浮想聯翩。莫非蘇寒山有什麼秘法,可以通過情緒的激烈變化,長時間的積累之後,突然爆發出一次遠超常態的精神衝擊,撞動那個夢境象征,得到回應?眾人困惑的觀望著,等待著。蘇寒山的心態繼續在變化,但每一個階段都過渡的很慢,終於,在他的意念滑入某一個新階段的時候,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旁觀眾人都足夠敏銳,立刻精神一振,目不轉睛的仔細觀察。但蘇寒山並沒有發動攻擊,五臟廟也沒有什麼異樣。“不對,好像他和那棵樹之間,變得融洽了?”杜元貞心中不太確定地出現了這個猜想。蘇寒山已經露出了微笑,抬起雙手,合於胸前。雙手合十這個動作,在佛門之中,被附加了很多意義。但是,早在佛祖的第一百八十代祖宗還沒出生的時候,這個手勢,就已經可以代表敬畏、祈願和感激。那個時候,先民們祈願的對象,還不是有著具體人格象征的仙聖神佛,而是大而化之的風雨雷電,山林江河,茫茫蒼天,無邊大地。無論是以耕種為生,以采集為生,還是以狩獵為生,都是從大地之上生出,取來祭祀五臟。那是最樸實的,生命需要延續的願望,祭祀五臟,換取生命,也因為五臟得到了祭祀,而感激大地。所謂五臟廟,其實也可以視為,是人和大地聯係得最緊密的一種大地神廟。左手五指,右手五指,雙手合十,既拜人之五臟,也拜大地五方,無比的充實與感激。不錯,就隻是充實和感激而已,沒有滲透和觀察,沒有攻擊和分析,一點也沒有把對麵的五臟廟當成武道典藏來研究的態度。可是,當旁觀的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那種充實與感激的強烈意念。五臟廟,自然而然的煥發出了瑩瑩玉潤的光澤,不再像是一棵怪樹,更像是由五種玉石簇擁而成的宮殿。明明分為五彩,卻又樸實厚重,完全不會讓人覺得目眩神迷的光澤,照在了蘇寒山身上。一人一廟之間,光芒越來越濃。“沒有嘗試參悟更深的武道奧妙,這尊夢境象征卻給了他回應?!”杜文通大惑不解,難道隻要感激叩拜這些夢境象征就行?不對!杜文通腦子裡已經抓到了什麼,但一時還沒有理出頭緒。“或許是因為,五臟廟的主體,本來就不是武道……”杜元貞秀眉揚起,黑如點漆的眸子,露出極清的神采。“對於五臟和大地的理解、感激,才是這座五臟廟最初時,也最深厚的根底,若以此類推,彆的夢境象征,也並非以武道為主軸。”夢境象征雖然可以對應一種武道理念,但它所包含的,並不僅僅是武道相關的文化。在這個極其注重觀想,注重心境感觸的世界裡,所有的武學理念,都是源於某段人生的感悟。長期處於某一類身份,從事某一種行業,對於世界的認知、感想,都可能發展成為一種武學意境,經過寫意的比喻升華之後,演變成一種觀想對象。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個世界的武道,目前還不存在完整的學科,修煉突破的過程中,很依賴從其他各行各業,投射過來的心理側影。這跟大楚王朝很不一樣,大楚王朝的武學太成熟了,也太客觀了,武道的發展,是依靠對於天地元氣運轉規律的觀察、總結,然後研發出更多運用方式,心理感觸最多是在個體突破境界時,起到一點催化作用。在那裡,單純研究武學,就可以是一輩子的事業,其他的東西,反過來都可以視為武學的附庸價值。正因為世界的不同,蘇寒山才能最先意識到,根本就不能用參悟武道的心態,來接觸這些夢境象征。比如,那尊金蟬子的象征,雖然表現在武道上,是講究捕捉念頭,製造共鳴,把人魂魄打碎。但是很可能,其中最根本、最廣泛的意境,是真的要以心印心,使人開悟,帶大家一起解脫的慈悲願望。一個是大殺特殺,粉碎心魂,一個是大慈大悲,玉汝於成,實在是南轅北轍的心態。不過,蘇寒山所知道的這些東西,如果單純是用言語轉告楊白發、杜元貞等人,也未必會有多少用處,反而可能增加一些搖擺不定的疑思。在注重精神感觸的世界裡,直接讓他們親眼見證,親自挖掘出這一層道理,效果才會最好。杜元貞說話之間,回憶起自己跟九頭鳳凰接觸多時的經曆,已經有了更進一步的猜想。九頭鳳凰是尊貴高潔的禦火之神,也是君主的象征,如果從槍法火焰的角度去感悟,得不到足夠的回應,或許應該以平時治政的心境,去嘗試接觸。楊白發所找到的夢境象征,並非二十四聖靈之一,但此刻感悟之迅捷,不比杜元貞慢分毫。螢火蟲寄托精魂的說法,其實是對逝者的緬懷,對往日人生的追憶。如果是要以追憶的心態,去接觸那尊夢境象征,那他這老邁的人生,實在有太多可以追憶的了。“還真是個適合老人家修煉的夢境象征啊。”楊白發哈哈一笑,也不看五臟廟那邊後續的發展了,就轉身離去。杜元貞多留了一陣子,發現蘇寒山就維持著那個狀態,愈發入了佳境,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轉身去尋九頭鳳凰。其餘眾人聽到了這幾番話,結合蘇寒山的表現,也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們中有大半的人,現在實力水準雖然不同,但當年突破神魄入體的時候,是借助了聖靈,要尋找與自己對應的夢境象征,也簡單得很,當即匆匆離開。接下來的十幾天裡,他們每次進入夢境,就會模擬蘇寒山的做法,在對應的夢境象征麵前調整自己的心態,依次嘗試。然而,他們雖然可以依靠觀想,催生喜怒哀樂等各種情緒,卻都隻是粗略的一大類,要想形成具體的心境,就隻有靠回憶來幫忙。但他們的回憶中,又未必有合適的場景,找不到具體的經曆和感觸,始終難以引起夢境象征的回應。即使是杜文通,跟妹妹一起去參悟九頭鳳凰時,也隻是有微弱的回應,比杜元貞都差了一節,跟蘇寒山那一天那樣順利的過程,更是沒法相比。“九鳳丹是武德太宗研製出來的聖靈,當年他們還沒有蒼天夢境這樣便利的媒介,都能夠隱約接觸到夢境象征的奧秘,得到回應,如今我也是長安之主,武德之王,難道真就差了那麼多嗎?”杜文通臉上浮現出一抹不甘,怔怔的看著那尊九頭鳳凰。武德皇朝的盛世,已經過去很久了,在皇朝的中期,地方節度使第一次大舉叛亂的時候,甚至攻下了長安。當時朝廷方麵潰不成軍,精銳兵馬不足,乃至是借調了邊疆的異族軍團,才奪回長安,又聲稱長安周邊這些年被叛賊所踞,百姓皆從賊,乃屬賊境,“順理成章”讓這些大軍肆意劫掠,作為他們的犒賞。皇朝中期,都是這麼個樣子,到了末期,更是彆提了。杜文通作為一個出生在皇朝末年的人,一向隻把太宗的盛世當傳說故事來聽,內心深處其實並不信以為真。屍變之後,他們杜家牽頭,統合長安周邊,向外征服諸城,連成一片,雖然受限於大環境,疆域和百姓的數量,不能與從前相比。但在杜文通內心深處,單論治政之道,他是極其自信的,或許他就已經把那太宗皇帝遠遠的超越了。可是在這九頭鳳凰麵前,他的自信被迎頭一棒砸了下來。彆說太宗皇帝,他好像比他妹妹還要差一些。“本王還就不信了。”杜文通暗自咬牙,心中發願,“倘若能夠擊退活屍,安穩下來,往後我必定要你這九頭鳥,多見識見識本王的能耐!”他有空在這裡胡思亂想,也是因為今日竭力散發意念,想要獲得九頭鳳凰的共鳴,過程中已經十分疲憊。雖然心中不甘,到底還有足夠的自製,懂得一張一弛。平複心緒後,杜文通就先離開九頭鳳凰,在夢境中巡視走動。夢境裡還是那麼熱鬨,最近各個城池進入夢境的百姓數量,都在增加。按照蘇寒山的說法,這代表蒼天意誌被喚醒的活力越來越多,蒼天夢境在現實中的作用範圍,也就隨之擴張了。雖說仍然不知道,蒼天意誌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在戰場相助,但杜文通最初的質疑,已經隨著夢境的發展而散去。他自己現在也能夠感覺到,蒼天意誌確實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不知不覺間,他就走到了五臟廟附近。蘇寒山一如往常,依然坐在五臟廟前。高手都能控製自己的睡眠長度,但因為接觸夢境象征,勞累程度不同,在夢境中駐留的時間也不同。蘇寒山最近,每日能夠在夢境中停留超過八個時辰,顯然五臟廟對他來說,已經是好處遠大過負擔了。杜文通對此,是有些不解的。五臟廟這種祭拜五臟,感激大地的意蘊,平民老農應該比較容易產生相似的心態,但又無法承受夢境象征的壓力。真正的高手,無論在哪裡,地位又必定不俗,即使主掌一方,重視農耕,也隻是因為農耕豐收時,地方穩定,便於統治,方便供應練兵等等因素。要說感激大地的想法,實在是很難產生。蘇寒山年紀輕輕,如此修為,到底哪來的感激大地的心態,居然還能一直維持下來。這種長時間的意念,可不是單靠對情緒的操縱,就能夠從根子上湧動出來的。這其實還要歸功於蘇寒山的前世。前世的他出生在農民家庭,小時候家裡大人自己種地,他在農忙的時候,也會幫著翻動曬穀場上的穀子,在收割後的田地裡亂跑玩鬨,自幼對土地有一份親切。更重要的是,他熱愛各種、雜書、電視科普節目,在那個時代,常常能看到各處宣揚的關於農業的偉大。考古發現中,人類在數萬年前就已經懂得開鑿水渠、耕種收獲,這種事情,在武德皇朝的人心目中,幾乎能等同神話。彆說是他一個真形境界的武者,就算是超越玄胎,踏入神府,元神飛天,遨遊萬裡,比起人和大地之間,數萬年的緣法,也要懂得敬畏讚歎。杜文通能夠看到,這些日子以來,五臟廟周邊大片空曠荒沙地帶,都已經被五色光芒染遍。那些沒有被喚醒的怪樹、山峰,也得沐浴在這種光芒之下。蘇寒山坐在五臟廟前一丈之處,通體透徹的沐浴著這樣的光芒,與五臟廟之間締結的聯係,愈發穩定。他自創的五臟鬥拳**,基調來自大楚,框架來自南宋,如今,又多了畫龍點睛的武德神髓。“咦?”蘇寒山與五臟廟的聯係徹底穩固時,忽然感受到,冷寂了五十年的眾生夢境之海中,原來還有彆的夢境象征,處在被喚醒的狀態。不是九頭鳳凰和熒光石燈,而是一尊讓五臟廟感到非常排斥、敵對的存在。蘇寒山也從中察覺到幾絲熟悉的意味。“是……屍魔?”另一個地方,屍魂榕樹下的白王爺,也麵露疑色,扭頭看去。他略一沉吟,就朝著那個方向飛身而走,很快來到了屍變源頭籠罩的範圍邊緣處,卻並不停步,目露血光,穩穩的一大步跨了出去。妖異的屍魂榕樹,裂開一根樹枝,朝那個方向蔓延而去,樹枝的頂端,懸掛在白王爺頭頂,如影隨形。隨著白王爺大步流星,飛騰而行,那根樹枝也越來越長,越來越細,光芒內斂,細如發絲,隱藏在幽暗的天幕之間。當他登上一座高峰,遠處的景象,就撞入眼簾。在那片遼闊的荒沙樹石之間,小如螞蟻的大群人影,各自移動,忽聚忽散,熱火朝天。因為人數實在是太多,隻怕超過百萬之數,所以就算離了這麼遠,也能夠感受到那種激情澎湃的氛圍。白王爺渾身一震:“這就是蒼天意誌借那個人之手,準備的手段嗎?”白王爺對於蒼天意誌的懵懂蒙昧是有所了解的,原本以為,即使有人誤打誤撞,聽懂一些指引,應該也是繼續沿著焚天寶玉那種路線走。難分敵我、不太可控的一次性大殺器,最多就是製造用時更短些,數量更多些。他最近也在考慮,怎麼試探這個情況。現在看來,他的猜測有誤,對麵用的,可能會是另一種路數。“這是逼本王提前動手啊。”白王爺注目片刻之後,呢喃一聲,驟然退去,隱藏在幽暗中極速遠離,消失不見。他剛走沒多久,遠處人群中就有一道身影,極速飛掠而來,踏足在這座山峰之上。蘇寒山眺望前方,高峰怪石,稀疏寥落,海底黃沙,氣泡浮升,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異樣。離得遠的時候,五臟廟感應出來的方向,還比較明顯,越是靠近,反而越覺得模糊了。蘇寒山思索之後,謹慎的向前探去。………………西北三城中,高爐滾風,烈焰熊熊。白王府兵馬的大量人手,都在這裡熔煉銅器鐵器,錘打銅鐵,哐哐有聲。展現出屍魔麵貌的高層,也親自動手,配合軍中匠人鑄造戰車,每一輛戰車鑄成之後,就轉移到山中,分散隱藏,等到時機成熟,再全部發動。“戰車鑄造如何了?”白王爺的身影從空中落下,白發飄揚,金色的王冠熠熠生輝。副將連忙道:“還有三輛沒有完工,城中的銅器鐵器頗多劣質,鑄造起來不夠用,我們已經挪用了軍中攜帶的一些不算緊急的兵器甲胄,並且派人去礦山挖掘礦石,回來冶煉。”“不用了!”白王爺說道,“缺失的部件,就用那些好木料,裹上銅皮鐵皮,暫且代替吧。”“這些戰車畢竟並非真正戰車,而是移動的祭台,僅有少量用木製配件代替,也不妨事。”副將驚訝道:“怎麼這麼急切?”“有些小小的變故而已,戰車交給本王。”白王爺眸光暗沉,說道,“你去通知定辰,他們從西南召集過來的活屍大軍,可以連夜朝長安驅趕了。”白定辰,正是白王爺的大王子,白仲陀的長兄。話音剛落,白王爺伸手一抓。沒有屍氣向外湧出,但方圓百丈之內,血紅的氣流憑空生成,把周邊的幾座大屋,全都衝得散了架。眨眼之間,仿佛平地竄起十幾道血色旋風,轉動呼嘯,嫋嫋搖晃,那些房屋中,稍差一些的瓦片木料,全部被攪碎。正好剩下堅固的木質,被吸取過來,落向戰車。………………眾生夢境海底。探索許久之後的蘇寒山,在一片過於空曠的荒漠之間,停下了腳步。他能夠確定,那個帶著屍魔氣息的夢境象征,就在這附近,但似乎無法以正常途徑觀測到。蘇寒山沒有貿然行動,而是看著手背,考慮有沒有什麼辦法,通過蒼天之眸,主動向蒼天意誌提及此事。沉思之際,蒼天之眸閃爍了一下。蘇寒山霎時心頭微震。這一閃爍,並不是代表蒼天意誌感受到了他的想法,而是代表,剛才那一瞬間,有大量入夢者被驚醒,脫離了夢境。“西部雄關的所有人,剛才全部脫離夢境。”“是活屍大軍半夜發動了規模巨大的攻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