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鎮魂鈴是直接藏在烏雄教主的住處,要找起來並非難事。幾個江東士兵很快把箱子搬了出來,打開一看,裡麵用錦緞折疊分隔,每一個鎮魂鈴都處在一個小格之中,用棉花墊子塞住鈴舌,以防搬運的時候,胡亂響動。楊白發正要拿起來仔細檢視,蘇寒山卻攔了一把。“且慢!”這個世界的武者要檢驗一樣東西有無蹊蹺,除了靠肉眼之外,就是靠拳意精神去感應。可是這個世界的屍變危機,就是先從魂魄開始,然後才影響到肉身。蘇寒山看見過白未央他們的屍怪模樣之後,就隱隱覺得,這些鎮魂鈴,多半也埋伏著什麼不良用心。與其讓楊白發直接用精神探查,不如先用內功元氣,探測一番。蘇寒山現如今的內力,既具有精神般細膩敏銳的感應,又畢竟跟自己的精神之間,還多隔了一層,有著純陽玄陰的極端屬性變化,足以滅卻百幻千毒,更有安全保障。楊白發看到他出手以一團金紅色光芒,裹住了一件鎮魂鈴,發現那似乎並非精神力量,便約略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言。叮!!蘇寒山遙感內力,控製著鎮魂鈴輕輕晃動一下,臉色微變,當即切斷跟那團內力的聯係。金紅光暈漸漸黯淡,鎮魂鈴跌落到箱子裡麵。楊白發連忙問道:“怎麼了?”“這東西確實有問題,如果多用幾次,很可能會使持鈴的人染上屍變的症狀。”蘇寒山眉頭皺得很緊,“但這也隻是推測,具體屍變所需的時間,變化之後,究竟是變成白未央那種能保持人智的屍怪,還是變成一般的活屍,都不好說。”剛才鈴聲響起的時候,蘇寒山自己的精神,其實也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但是他的肉身已經練就純陽本命元氣,統合諸氣,能察萬邪,更有玄陰搜魔之法,剿滅外魔,這才勉強捕捉到那麼一點征兆。楊白發沉吟著,看了眼烏雄教主的屍體,說道:“這烏雄教正副教主,都是真正的高手,他們也試用過,卻沒有發現異樣,看來老夫也察覺不出什麼名堂。”“想要研究反製之法的話,老夫是幫不上忙了。”本土武者的魂魄肉身,原本就因為神魄入體,產生單一異化的傾向,外來之物,倘若順勢而為,就不那麼容易被發覺。不像蘇寒山體內諸氣,雖然統合協調,卻保有獨立發展的潛能,外來之物的浸染,若先順應其中一類,便容易令其餘元氣警覺。楊白發雖然不知道兩界武道差異,但也發現,蘇寒山的武功跟世間常見武學路數大相徑庭,隱隱觀察到一些奧妙,並未懷疑蘇寒山的判斷。“老王爺!”李百歲忽然說道,“聖靈能夠治愈屍變未深的武者,或許也能對這鎮魂鈴,有非同一般的效用。”蘇寒山驚訝道:“聖靈還能淨化屍變?”李百歲笑道:“雖然是聖靈的效用,但也是老王爺獨有的功力。”“老夫修煉的,並非二十四聖靈中任何一門功法,但因為練成千手離魂燈後,可以魂魄離體,遨遊片刻,當年在江東得到獬豸鏡和千秋藤,一時好奇,就將魂魄投入聖靈之中。”楊白發解釋道,“也是機緣巧合,才發現老夫魂魄入聖靈之後,激發出來的聖靈光輝,有治愈屍變之效。”“不過,隻對那種屍變跡象不深度武者有效果,若對尋常活屍使用,隻能使活屍魂魄湮滅。”他們這回出來開辟陸上道路,沿途聯絡城池,也考慮到,可能有些城池之中,會有產生屍變跡象的武者,因此帶上了獬豸鏡。激發出那種聖靈光輝之後,聖靈會變得黯淡幾分,也要重新溫養,才能恢複。一個月前,他們湊齊數名屍染武者,一舉將之治愈,到如今,獬豸鏡還沒有完全恢複。楊白發說道:“老夫今天就加緊溫養,再等個三四天,應該就可以試用。”蘇寒山聽著,眼神微動,說道:“既然是任何一個聖靈都可以,那也不一定要用上獬豸鏡。”楊白發點頭:“老夫也疑心,麒麟珠可能落在了烏雄教手上,但他們這個教派,占據了好幾座城池,麒麟珠未必會帶到拒馬城來。”“縱然他們的高手,隻剩兩名護法,幾名副使,不足為慮,我們要奪回剩餘的城池,也不是一日兩日能夠完成。”蘇寒山笑道:“我是說,這拒馬城中,另有一尊聖靈。孫興祖呢?把他叫來!”孫興祖與兩個和尚被叫過來的時候,一聽是讓他們帶路去找金蟬子,頗為詫異,看了蘇寒山兩眼,心思十分繁雜。雖然靠著楊白發、蘇寒山等人,收複了拒馬城,但是江東兵馬入駐以後,肯定不會再白白撤走。孫興祖這個副城主還有沒有以前那樣的權勢,就很難說。原本想著,蘇寒山畢竟年輕,空有武功,身邊又沒有什麼可用之人,或許可以拉攏,以作製衡。金蟬子的事情,正該要偷偷交給蘇寒山才對,絕不能給江東那邊泄露出半點風聲。沒想到,蘇寒山自己把這個事情給說出來了。蘇寒山看他們臉色有異,眉毛一挑:“怎麼,難道你們之前是在騙我,根本不知道金蟬子在哪裡?”“知道!知道!”孫興祖連忙應聲,轉頭在前引路,“其實那個地方,離城主府這裡也不遠,我原本就已經準備去取出來,獻給蘇城主。”楊白發倒是看懂了孫興祖剛才的心思,搖頭笑歎一聲。明明之前先鋒官的消息傳出城的時候,也提到了一百件鎮魂鈴、邀請東胡人夾攻長安的事,孫興祖他們也是知道的。可看他們現在的模樣,顯然把那些“遙遠”的威脅,壓到了後麵。先把自己的腦子,用在如何從城內爭權奪利上麵了。這些蠅營狗苟,是他們這些手握一城權位的人,幾十年養出來的習慣,習慣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於種種前人的教訓,流傳了千古,總還是有無數的聰明人,不能借鑒糾正,總要等到兵臨城下,大難臨頭,才知道恐懼。楊白發對這種人見過太多,自己也曾陷其中,隻是年老才漸漸看開,倒也不願多說什麼,留下一些兵馬搜檢城主府,其餘眾人,跟著去尋金蟬子。確實離得不遠,但藏的真是用心。原來在城主府北麵數裡之外,有一座山坡,是數百年來營造的一座佛窟,曆代有人在這裡發願,雕刻佛像,營造佛寺。五十年亂世,這山坡上的寺廟雖然雕敝大半,隻剩本因他們一家,但那些以山岩雕鑿出來的佛像,在山壁上刻畫的浮雕,卻還是成百上千,處處能見。金蟬子並沒有藏在本因他們的寺廟之中,而是藏在風吹雨打的山壁浮雕之內。石壁上雕刻了二十四諸天菩薩,羅漢比丘,並諸天女,其中有一尊不起眼的捧瓶天女,手中寶瓶,離地三丈有餘。孫興祖一躍而起,打在那寶瓶浮雕之上,瓶口就向上噴出一蓬灰塵,其中夾雜一塊灰石。落地之後一看,那灰石表皮破裂,內裡正是一隻拇指大小的金蟬,真如黃金打造,精雕細琢,栩栩如生。“確實是聖靈。”楊白發拿過來打量了一眼,遞給蘇寒山。“老夫會略微激發一點聖靈光輝,你先做個體驗,推斷一下,如果跟鎮魂鈴相遇,會有什麼反應,之後我們再試試實證。”這是老成持重之言,蘇寒山自然點頭應允,先拿著金蟬子感應一番,隨後攤開手掌,將這尊聖靈抬起在身前。楊白發找了塊石頭坐下,李百歲等人在旁邊護持。隻見冷光一閃,楊白發的魂魄脫體而出,飛入金蟬子之內。有正常人體型那麼大的魂魄,在觸及到金蟬子的時候,自然而然的收斂,最後徹底沒入其中。幾個呼吸之後,金蟬子就綻放出一種似青非青,似金非金,還隱約透著紫氣的奇異光芒。明明有多種色彩,但任何人看到這種光芒的一瞬間,隻會覺得那是一種純淨的光澤。孫興祖和本因等人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都滿眼驚奇,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種光澤。蘇寒山凝視少頃,運起一股功力接觸金蟬子,準備仔細探查。就在這個刹那,金蟬子突然在他掌心上消失不見。蘇寒山一驚,隨即發現,周圍的景色,從上午天光明媚的山坡,變成了幽暗的荒漠。廣袤的大地上,到處都是翻卷的沙塵,猶如珊瑚般的奇怪大樹,稀稀疏疏的生長著。四麵八方,都能看到形狀古怪的光禿禿灰白山峰,數量似乎成千上萬,遠近不一。“幻境?”蘇寒山鎮定精神,回過頭來,發現楊白發就在他身邊。這個眉發稀疏的老人,雙目緊閉,盤坐在地,右掌向前,按在下方的灰白色岩石之上。“老吳王,老吳王,楊白發!”蘇寒山呼喚了好幾聲,見對方始終沒有什麼反應,也不敢隨便觸碰,就先圍繞著楊白發,走了一圈,觀望四周。他們兩個也處在一座灰白色山峰之上,山體似乎是一種較為低矮、扁平的形狀。山頂非常開闊,山頂的長度、寬度,遠比山峰的高度大得多。這裡雖然寸草不生,但是山頂岩石上,有許多整齊的溝壑,像是曾經有人工雕鑿過的痕跡。蘇寒山看著那些溝壑,總覺得有一點眼熟,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心裡剛升起這個念頭,立刻察覺,自己的身體在向上浮動。就算是幻境,蘇寒山的玄冰七輪禪定結界,也可以對症下藥。可是當他運功之時,隻能感覺到自己功力的運轉,卻感覺不到自己功力乾涉外界的那個過程。好像無論是內功元氣還是精神力量,離開他身體的刹那,就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他無法阻止自己飄向半空的趨勢,臉色雖然凝重,卻隻能靜觀其變。下方的楊白發,在他眼裡,很快就成了一個無法辨認的小點。開闊的山頂,在視野中急劇縮小,熟悉感再度湧上心頭。蘇寒山眼睜睜看著那座龐大的山峰,在視野中縮小成了一隻……蟬!除了顏色不同,這隻蟬,分明與剛剛拿到手裡的金蟬子一模一樣,每一絲的紋路,都沒有差彆。在蘇寒山如今這種高度,俯瞰下去,石蟬山周圍的那些山體,也露出了全貌。九頭神鳥,銜刀猛虎,崢嶸麒麟,虯結藤蔓,神獸獬豸……角尖掛著一圈圓環的犀牛,鼻子卷起一把巨斧的大象……二十四聖靈對應的形體,在這裡全部都可以看見。而且,在這片廣袤無邊的荒漠中,還有著數不清的,可以與二十四聖靈媲美,甚至形體之大,遠遠超越的龐然石像。隻不過,二十四聖靈,是精雕細琢,栩栩如生。而那些石雕,隻是碎石堆砌的時候,千積萬疊,慢慢攢簇,最後,碰巧堆出了那樣的形態,顯得非常粗獷。蘇寒山心中閃過許多念頭,卻無法停止自己上升的趨勢。他還在上升,越飄越高,那些參天怪樹,在這個視野下,真的變成了海底的小小珊瑚。乃至那些荒漠之中,原來也有著潛流卷動起伏,泛起大量氣泡的跡象。那些龐大的石雕,看起來竟然是處在某個不知名的海底?幽暗的天幕,在上升的過程中漸變透明,顯然正是海麵所在之處。呼!!!蘇寒山飄上了海麵,隻剩腳踝以下的部分,仍在海水之中。他盯著海水看了好一會兒,才謹慎的、緩慢的抬頭。蘇寒山已經察覺到,這並非單純的幻境,其中蘊藏的力量之深沉,令人難以揣度。但這裡與幻境也有相似之處,這裡發生的一切,與現實中都大有不同。比如,他盯著海麵看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倒影,可是他抬頭的第一瞬間,就察覺到了懸掛在天穹之上的青色太陽。就是太陽,並非月亮。雖然發出的光芒,是柔和的清光,但他腦子裡,莫名的認為那是太陽。太陽中間,還生長著一株黑色的樹影。蘇寒山看到那株樹影的瞬間,那黑色的樹影,就在他眼中極速的變得清晰起來。並非是從遠而近的那種清晰感,因為形狀大小,並沒有變化。蘇寒山立刻想要閉上眼睛,低下頭去,但他竟無法閉眼,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株怪樹,露出真容。那不是樹,而是一條乾瘦的青黑色手臂。手掌上長著九根手指,似乎沒有血肉,以致皮膚緊貼著骨頭,每一根手指,都凸顯出來不知多少節指骨。九指纖細修長,如同樹杈,向外張開,蜿蜒而去。突!突!蘇寒山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突的狂跳著,牙關緊咬,艱難的抬起一隻手來。他有一種預感,絕不能讓那隻怪手的影子,在自己眼中徹底清晰。既然不能閉眼,大不了,大不了就刺瞎雙眼!!他的手掌抬起,雖然明知無用,仍然在拚儘全力的運轉精氣神,七情毀神,五臟鬥拳,回天鶴舞,大日流沙……他甚至在嘗試攻擊自己的右臂,用這種攻擊,讓自己的右臂可以在這片僵死的海麵上行動起來。可是他的手臂再怎麼顫抖,也隻抬起了數寸,遠遠無法抵達自己臉部。啵!已經恨不得將精氣神全部燃燒起來的蘇寒山,清楚的捕捉到了背後的輕響。那是一個氣泡,從海麵浮升上來的聲音。不知為何,明明是背對著,他卻能夠看清那氣泡中流轉的景象。王向前和孩子們在荒林中被活屍啃食……陳萬川舉行了夢中得來的祭祀之法,化身屍魔,全城中三分之一的百姓沒有熬過,化為活屍……白未央聽到了東平曾舉行祭祀的消息……江東的兵馬被烏雄教、白未央、陳萬川等人伏擊,崔柏和李百歲咬住血淚,率領潰兵逃走。楊白發的魂魄脫體而出,殺石槐、千曼、十二侍衛,重傷陳萬川、白未央、烏雄教主,在步度根的拳頭前方粉碎,無聲的大笑中,化為飛散的螢火……東胡的兵馬,向西而去……氣泡中的畫麵到了這裡,驟然停頓,逆轉,從頭開始。在荒林中擊殺活屍的蘇寒山……給王向前遞水的蘇寒山……在東平城漫步的蘇寒山……逼迫俘虜協助秋收的蘇寒山……進入拒馬城的蘇寒山……劈開白未央的蘇寒山……轟殺步度根的蘇寒山……坐在城主府屋頂上,望月微笑,帶著千家百姓一同入眠的蘇寒山……接過金蟬子的蘇寒山……在那些畫麵的變換中,天空中青色的太陽,被喚下一道清光,投射在氣泡之中,又折射在蘇寒山身上。蘇寒山眼中的九指魔影,突然模糊遠去,身上的束縛突兀消失,右臂猛然抬起,手指差點刺入自己的雙眼,急忙停住。他盯著自己的指尖,喘息了片刻,放下手臂,回頭看向那個氣泡,又轉過來看向太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在清光的籠罩下,他忽然明白了很多東西。“你是……”蘇寒山看著那輪青色的太陽,“蒼、天?!”蒼天,蒼生共成之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