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禪師、蘇寒山、雷玉竹三人從縣衙出發的時候,騎的都是千裡挑一的良駒。但七天之後,馬匹就寄養在另一處縣城之中,開始徒步行走。大楚的疆域之內,有太多荒無人煙的地方,有的地方是因為土地貧瘠不能養人,有的地方是因為附近人口稀疏,沒有必要開拓。但更多的地方,是因為地勢凶絕,環境險惡,尋常人等,根本不能涉足。譬如連綿千裡的大沼澤地帶,看似是大片草地之間,夾雜著一些湖泊泥潭。可其實,那些草地,根本沒有辦法承擔人的重量,一腳踩上去,立刻就會被泥潭吞沒。冬天的時候還好,雖然因為地熱湧動,泥潭不會被封凍,但是好歹沼澤上層的溫度,也會因為寒風冰雪,降低不少,不會蒸騰出太多的瘴氣,沼澤中的諸多惡獸,多數亦會陷入冬眠。如若是夏天的時候,更加可怖,毒瘴連天,大大小小、無窮無儘的毒蟲繁衍,如同一朵朵黑雲沙暴,來回巡遊,所過之處,草木枯萎,野獸乾癟,新鮮的枝葉血液,全部都會被吸食一空。還有深不見底的大峽穀,橫斷前路,峽穀底部,有著誰也說不清楚的凶險存在。起碼也要天梯高手,才能尋找最狹窄的地方,淩空踏步,一鼓作氣的越過峽穀上空。類似這些險惡之處,不勝枚舉,假如全都要騎馬繞過的話,大半年光陰,也未必能從雪嶺郡到得了北方邊境。所以想要去參加神威宴的大多數人,都隻有棄馬,憑借自身的武功,穿過這些險地,等到了靠近邊城的地方,再重新買馬買車,置辦行頭。蘇寒山他們三個,都不講究什麼車馬享受,就沒有再去買車買馬,在靠近邊城區域之後,也依然是步行。日月輪替,物換景移,唯獨寒風依舊。這天,翻山越嶺的三人,再次登上了一座大山頂端,穿過茂密的叢林,即將從山體的另一麵下坡時,忽然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前方的山勢地形,好像驟然低矮平坦了很多,使人在這座山上向前看去的時候,有豁然開朗的感覺。群山之間,有一條條大路,如同樹木的根須,從四麵八方追溯而來,共同通向前方那座巍峨古樸的城池。黑壓壓的城牆,如同在漫天冰雪之中,沉眠修養的巨獸,牆體有著與附近的山丘,同等的高度,但周邊的山峰,與那座城池一比,都顯得瘦弱無比,像是七零八落,鬆散的碎石堆。可城池之中,竟然還有許多樓宇,遠遠高過了城牆,讓城外的人能夠一眼看到。在城牆的邊角處,更有不知道是什麼用途的石柱,直插雲霄,石柱的頂端,繚繞在雲霧之間,看不清楚究竟有多高。“那裡,就是神威府所在的城池,傳說最早是在上古三朝,周公大聖時期,就已經著手開始建造,更有傳聞,周公晚年,想要在此地歸隱,所以被稱為聖眠城!”廣明禪師目睹這樣宏偉的城關,也情不自禁,雙掌合十。“中古五朝時期,聖眠城因為曆經戰火,有所破損,秦帝所設的北方統禦大都督府,又不在聖眠城中,所以顯出一副衰頹氣象,直到神威大將軍在此地立府,才使這座古城,重新繁榮起來。”他在講古的時候,雷玉竹眯起一隻眼睛,伸出手指,比了比附近幾座山頭,又比向遠處那座城池。“我們這邊離那座城池,恐怕還有三四十裡地,居然已經能夠看得這麼清楚。”雷玉竹感歎了一聲,“就算是雪嶺郡的郡治,和這座城池也根本沒得比呀,我爹當初回去畫的那幅畫,實在是不足以展露其萬分之一的風貌。”蘇寒山丟了一個糖漬的梅子進嘴,咀嚼了兩下,率先下山走去。等三人真正靠近了那座城池,越發體會到這座古城的壯觀。城牆的寬度之大,使得人在踏入城門之後,如同進入了一條長長的隧道。甚至要在城門內部懸掛燈籠,為過往的尋常商隊,為那些騾馬駱駝照明。冬季的時候,大楚北方很多類似大沼澤一樣的險地,會變得沒有彆的季節那麼凶惡。成千上萬的商隊,都秉承著富貴險中求的想法,會趁每年九月到來年四月之間,繞路前往北方邊城,賣貨進貨。然後他們就要在各個邊城生活半年,等到下一次冬季,再運貨回返自己老家。兩年的時間,才能完成一次來回,當然是收益豐厚到令人咂舌的程度,才能讓這些人如此奔忙。蘇寒山他們沒有郡裡簽發的商隊路引,進城的時候,就要直接拿出神威宴的請柬。把守城門的士兵不卑不亢,對普通商隊和神威宴賓客的態度,幾乎沒有半點差彆,隻是在交還請柬之後,敲了敲布滿饕餮紋的青銅鑼。因此,蘇寒山等人剛穿過城門,來到城內,立刻就有一隊侍女走來,領頭的是個頭戴金釵、眉間印有花鈿,穿著紫色羅裙的婦人。在這種天氣,她身穿長裙,依舊氣色紅潤,顯出不淺的功底,身邊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香氣。“神威府管事淩綺,見過三位貴客。”淩綺欠身一禮,未語先笑,“三位都是來參加神威宴嗎?”廣明禪師還了一禮:“阿彌陀佛,貧僧隻是陪行。”淩綺向後看了一眼,就有三名侍女,各自帶著托盤上前。“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貴客遠來,舟車勞頓,先贈上金票,一洗霜寒之氣。”淩綺笑道,“雖然隻是些許黃金,卻是討個吉兆,請兩位不要推辭。”“大師雖未受邀,既然陪客而來,也是我們府上的客人,這枚白玉環佩,就請大師笑納。”三塊托盤之中,果然有兩張金票,一塊玉佩,另外每一塊托盤之中,都有一枚代表酒樓雅間的令牌,顯然是給他們安排的住處。蘇寒山他們也不推辭,道謝之後,各自收下。那金票一張,正是代表一百兩黃金的麵額。大楚王朝的物價穩定,百姓們平日所用的多半是銅錢,一枚銅錢在鄉下的地方,足夠買到大碗的熱湯麵。即使是在那些繁華大城之中,路邊攤的吃食,往往一樣也隻要三五枚銅錢。所謂的一百兩黃金,雖然不是指純金,而是指官府監製通行的金元寶,但也價值不菲,約莫能換到六十萬枚銅錢。凡是受邀而來的新晉天梯高手,隻要到場,每個人都能先拿到這樣一份厚禮,神威府的實力雄厚,可見一斑。“我還要在這裡等待其他客人,三位可以先在城中遊玩一番。”淩綺笑道,“我們聖眠城雖然不比帝都,但也稱得上一句繁華,地方風貌,更有許多彆具風情之處,想必不會令三位失望的。”說話間,她率領眾多侍女,欠身而退。“慶雲樓的名聲我聽說過,曆來神威宴的賓客,大多都住在這裡。”雷玉竹翻了翻手中的令牌,說道,“隻要我們去了那裡,就能提前看到不少在神威宴上會碰麵的對手,要不要先去看看?”三人同行的這段時間,彼此間也熟絡了很多。尤其鬆鶴武館和風雷武館已經徹底結盟,蘇寒山和雷玉竹,都已經知道對方有誌前三,自然有許多共同話題。“我們總共也就早到了兩天而已,不管其他人如何,兩天之後正式開宴的時候,都能見分曉。”蘇寒山舉目四顧,說道,“我現在還是更想在這座城裡逛逛。”雷玉竹低笑一聲:“你知道,為什麼這些黃金,是剛見麵的時候就給,而不是等到神威宴完結之後再給嗎?”蘇寒山:“嗯?”“宴會結束後再給,大家多半揣著就走,帶回自己老家了。”雷玉竹悠悠的說道,“而剛見麵就給,在城裡閒逛起來,總容易看到自己有興趣的東西,到時候這些黃金,大半還是要留在聖眠城。”蘇寒山失笑道:“神威府看起來很大氣啊,還會特彆在意這種細節嗎?”“還真不好說。”廣明禪師在一旁說道,“每年神威宴前後,也剛好是聖眠城辦萬商節的時候,這兩個月裡,所有在城內完成的交易,將軍府抽取的稅都減免三成。”“不要說是他們送出來的黃金了,很多時候,各郡趕來赴宴的人們,還會忍不住掏出自己的家底,多促成幾筆生意呢。”北地諸郡,除了極其靠近北方邊境的雪嶺、寒江、怒霜等郡之外,還包括了婁煩、離石、河東、代郡、上黨、雲中、定襄等等。光是符合邀請標準的新晉天梯高手,一般來說,都有五六十人。而這五六十人中,有七成,都是來自各郡的郡治之地,他們所出身的世家、門派,都會派出不少人隨行。既有老輩人在隊伍裡麵,起到保護年輕英才的作用,也是為了讓一些低輩弟子跟過去,開開眼界。但既然開了眼界,很多人也會忍不住大買特買。另外,還有很多沒有獲得請柬,但也想過來湊熱鬨的勢力,或者想趁這個機會,拉攏那些背景單薄的年輕天梯高手。總而言之,就算是聖眠城這樣龐大的城池,在每十年一次,辦神威宴的這個時節,也明顯要比平日熱鬨得多。蘇寒山三人在城裡遊蕩,倒也真見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但還沒到真正心動付錢時,就被彆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幾匹銀白色的巨狼!它們的皮毛如同銀絲緞子,流光鋥亮,肩高看起來就有八尺,四足著地,低頭的時候,黑潤的鼻尖都跟人的臉一樣高,體長約為十六尺,尾巴另算。那蓬鬆的大尾巴,就算把一個成年人藏在裡麵,外人估計都看不出來。可這樣的六頭巨狼,隻是用來拉動一座宮閣般的車廂,從大街上徐徐走過,六個不知什麼材質的烏金色大車輪,碾壓地麵,隆隆作響。“那是狼餘王部的人吧。”“能夠用六匹純血銀狼拉車,恐怕還是狼餘王部裡麵,真正的嫡係王族,難道也是要來見證這一次的神威宴?”“有這個可能,前一陣子,賴丘、肥遺兩大王族部落的人,不也都來了嗎,這回的神威宴,還真是熱鬨。”蘇寒山聽到那些大街上圍觀的百姓,正議論紛紛,但也並不顯得有多麼驚慌。北方邊境,雖然名義上來說,是專門用來抵抗北荒部落的侵襲。但北荒廣袤,大大小小幾千個部落,也並不是都敢於跟大楚為敵的,甚至在大楚開國年間,北方千部、西域百國,全部都是服服貼貼,虔誠上供的模樣。這五百年來,已經有上百個中小部落,徹底被邊境子民稀釋,遷入到邊城內部居住,成為了大楚百姓的一部分。雖然最近百餘年來,北荒最大的八個王族部落,有淵父、休屠、歡毒、牧野四個已經不再稱臣,屢次攻打邊關。但是還有狼餘、賴丘、肥遺、窮奇,四大王族部落,秉承著開市的傳統,長期跟邊城有貿易往來,為此不惜協助邊城大軍,鉗製另外四大王族。可惜,前幾年,梁王和天命教發動叛亂的時候,窮奇部落的高層,居然揭露了自己天命教成員的身份,聯絡淵父等四大部落,攻打邊關,呼應梁王的叛亂。如今,就隻剩下三個王族部落,還跟神威府之間,維持著友好的往來。“嗷!!”突然,那六匹銀白色的巨狼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渾身的長毛根根豎起,仰天嚎叫。圍觀的百姓,紛紛嚇得躲避開來,最左邊的那匹銀狼,更是扭過身子,一頭撞向旁邊的酒樓。酒樓中有很多普通百姓,蘇寒山心中一驚,正要出手,就見酒樓內飛出一根筷子。當!!!這根筷子,打在銀白巨狼的一根獠牙之上,傳出一聲鑼鼓般的怪響。竹筷倒射回去。整頭巨狼的身子,則驟然僵住,好像變成了一尊雕塑,硬邦邦的歪倒在地。其餘五匹巨狼,凶態畢露,齜牙咧嘴,作勢撲躍。“放肆!!”那宮殿似的車廂中閃出一道年輕身影,手裡一條長鞭甩動,鞭梢當空炸響,就把那五匹巨狼震懾,身體全部伏低下去。此人看起來隻有二十歲上下,五官俊朗,眸若寒星,但膚色褐黑,濃密的長發之間,綴有許多彩色珠玉,身上五六層衣物配飾,在繁瑣之中,透出華貴莊嚴。“本王乃是狼餘國,達倫王子,這些銀狼,一向乖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發了凶性,好在沒有傷到神威府的子民。”他語氣中透著些許歉意,看向那酒樓之中,“諸位樓中之人,倘若受驚,可以到我們狼餘驛館之中尋求賠償。”說話間,他手裡長鞭一抖,鞭梢在那頭僵硬的銀狼身上抽了一下。那銀狼依舊四足僵滯,一動不動。達倫王子眸光微動,長鞭一收,卷在手中,看向那座酒樓。蘇寒山也看出了原由。剛才那根筷子,雖然是打在了銀狼的獠牙之上,但力道擴散之後,卻恰到好處的封住了這銀狼渾身上下多處穴道。達倫王子的一鞭,想解開穴道,不料他那一鞭的力道打下去之後,銀狼身上的氣血,在陰差陽錯間一扭,原本的穴道被解開,又有新的穴道被封住。那顯然不是真的巧合,而是酒樓中人用竹筷打穴的手法,極為高明巧妙,預算到了彆人可能用來解穴的方法。蘇寒山想到自己的七情毀神式,單論封堵氣血的點穴效果來說,還真不如這竹筷打穴所用的手法高明。酒樓裡麵,走出一個白衣黑發,手纏念珠的青年人,手裡還拿著一根筷子。“阿彌陀佛,小僧智節,見過諸位施主!”出乎意料,這個青年人好像非常靦腆,竹筷輕輕一揮,將那頭銀狼解穴之後,便垂著頭說道,“這銀狼施主發狂,大約是因為小僧身上的這串念珠,險些連累了諸位施主,該賠罪的是小僧才對。”達倫王子看向那串好像黃玉雕琢出來的念珠,恍然道:“傳聞,我們狼餘國的銀狼,有一種天敵,正是金剛崖的神窟金雕,這種金雕倘若活過五十年,可以將利爪褪去,重新生長。”“你的念珠,是用金雕褪下的舊爪打磨而成?”金剛崖上白馬寺,是不遜於北地諸郡郡守世家的大宗派。長發飄飄的年輕和尚歉然道:“這念珠可以懾服不少毒蟲精怪,平日頗為便利,小僧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到罕見的純血銀狼,如今已經封住念珠氣味了。”“哈哈哈哈,兩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既然沒出什麼大事,何必在這長街之上乾站著呢?”不遠處另一座酒樓上,有個黃衫公子,憑窗而立,輕搖折扇,笑道,“在下雪嶺司徒家,司徒停雲,正在與幾個世家好友,湊一個丹元小會。”“達倫王子,智節禪師,不如到我這裡來坐坐,大家暢談無忌,化解這一點小小誤會,更能結下交情,金雕銀狼,化乾戈為玉帛,豈不是一樁美談?”司徒?蘇寒山看向那個黃衫公子。那司徒停雲顧盼之間,看見人群中的廣明禪師,眼睛也略微一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