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仙忽然抬起手掌,虛握成拳,向空中輕輕一砸。他這一拳離地麵還有數尺,地麵卻微微一震,如同一口大鼓被敲響,咚的一聲,遠遠傳開。從四麵八方彙聚到長街之上,追殺而去的人手,陡然收了刀劍,放出大量暗器,急速轉身,分散隱匿到那些屋舍的陰影之中。這兩千餘人,少部分是武仙當年的心腹親衛,其餘大半都是當年金國女真王侯將相、高貴豪門的遺族,本就懷有深仇大恨,十幾年來又被武仙不斷嚴訓,用他們心中的恨意,培養出一支正當鼎盛之時的精銳。昔日曠古堂的生意做到金國境內,勢力財力之雄渾,不但南宋朝廷上頻頻側目,金國人自然也早就懷有覬覦之心。隻不過,武仙主持這件事情的時候,手段高明,除了明麵上的粗暴征收,暗地裡還買通、安插、培植了許多奸細,從金國境內的分堂,一路追溯到南宋境內。金國覆滅之後,武仙帶人藏匿到深山之中,就利用在曠古堂分堂中安插的人手,提供了諸多便利,經常四下劫掠,得到供養,又掩蓋消息。所以這兩千餘人,也絕不缺乏實戰的經驗。他們來時如風如火,巷戰高明,節奏緊湊,使人暈頭轉向,去時也如鳥驚散,霎時間,長街上就變得空蕩蕩一片。不要說是喬飛渡他們一時間有些無措,就算是從莊園內趕來接應的那些高手們,這時也還沒有徹底離開莊園範圍。“快走!”喬飛渡很快回神,察覺莊園內的機關已經發生變動,知道不能白白浪費這個機會,立刻過河而去,裹挾著左相等人,加速衝進莊園之中。陳守之站在高牆之上,隔河與武仙等人對望,眉頭微皺,陡然察覺莊園東麵,有絕頂高手的氣勢,極速迫近。他扭頭東望,隻見有個黑猿般的大漢,裹在一團霸道的黑氣之中,極速衝撞,從重重高牆上方搞過。所有的機關暗器,都被那人身邊的黑氣撞開,使得趙離宗頗為閒逸地跟在後方。兩大高手,直逼李秋眠煉丹的位置。也是因為莊園中的奇門機關,剛才要放開一條生門,被看出了少許破綻,機關來得及發射,奇門幻境的運轉,卻沒有跟得上。加上東麵還有七百餘人破牆攻打,牽扯了整個陣局的大量精力。否則就算是兩大宗師,也沒有這麼容易殺進來。“我帶人和喬飛渡他們會合,鑄造防線,你們兩位先回援。”沈巍然輕喝一聲,東海空蒙閣的弟子和扶搖山的精銳本就配合默契,紛紛動作起來,彌補南麵陣局的缺陷,防備武仙的部下。陳守之和龍茶神僧對視一眼,同時點頭,便回身掠去。風聲瞬動,陳守之快了一步,頭頂的儒巾,鬢角的發絲,寬大的袖角,衣袍的下擺,都向後拉直。龍茶神僧還在牆頭,論身法,似乎要比陳守之略遜一籌,但他的兩隻手,卻遠比陳守之身體移動的速度更快。瘦骨嶙峋的兩隻暗金色手掌,同時轟在了陳守之後背!這次老僧出手,沒有任何殘影,卻比那天的切磋更可怕,事先沒有泄露出半點殺機敵意,沒有引起宗師本該擁有的心靈警兆。蒼老雙手出袖的刹那,本就鬆弛的肌肉,好像徹底消失,隻剩下皮膚緊繃在骨頭上,指骨連接處,前所未有的凸顯出來。手掌打中陳守之的時候,才由內而外,透出強烈的暗金質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噗!”陳守之猝不及防中了這樣的殺招,一大口血霧,仰天噴出,雙臂大張,頭和腳都向後彎去。就好像他整個人,本來是一塊繃緊的竹木板材,以受到打擊的部位為中心,劇烈變形。半透明的氣箭,從他十指尖端,腳底湧泉和頭頂,同時迸射出去,發巾破碎,烏發斷裂,兩腳鞋底直接炸破。老僧這一擊,原是想把陳守之的軀乾部位直接轟爆,沒有想到,在這種狀況下,陳守之還能卸走部分掌力,雖然肋骨俱斷,內臟受損,但脊椎沒有折,貫通頭頸軀乾與四肢的大筋更沒有斷。甚至還有一股極度強韌的反彈力道,向老僧的雙手崩彈回來。嘭!!!!陳守之的身影暴射出去,飛過不知幾多屋舍大殿,直接砸落到煉丹房旁邊不遠的地方。老僧的身子,也被彈得向後一晃,雙掌之上,布滿了紅色的小點。從陳守之背後迸發出來的血珠,每一滴,居然都好像一顆小小的紅玉珠,帶著極強的穿刺力,鑲嵌在老僧的手掌上。可惜,隻是鑲嵌,沒有能真正穿刺進去。“好手段,居然連背部的鮮血,都能施展指力!”老僧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已經向沈巍然連攻二十七掌。東海空蒙閣的七字劍訣,“萬裡青空放白鷗”,一向以疏狂大氣著稱。琴中藏劍,琴音如潮,滌蕩雲霧,待長劍一出,就如同萬裡無雲的海麵天空間,飛去一點白鷗幻影。可是二十七掌下來,沈巍然琴弦俱斷,琴身爆碎,長劍剛出,就已經被震成齏粉。咚!!沈巍然胸口出現一個凹陷的掌印,後背撞在假山石上,石塊崩裂,竟將周邊結成劍陣的空蒙閣弟子,每人一塊石頭,砸得倒跌開來。“你……”沈巍然目呲欲裂,半跪在地,身子顫抖了一下,渾身皮膚鮮紅如血,似乎血液為掌力刺激,即將破體而出,突然幾十根銀針飛射而來,定住他周身要穴。老和尚瞧見遠處張叔微冒頭,不以為意,袈裟迎風一展,疾縱飛離此間。暗金色雙手上的那些血珠已經消失殆儘,赫然是在擊敗沈巍然的同時,療複了那點輕傷。沈巍然是曾經跟陳守之交換武學的高手,耐力還在司徒中夏之上,據說更有一手絕密暗器殺招,要是跟彆人纏戰時,遇到他在旁邊乾擾,著實是個麻煩。但是當他已經重傷瀕死,再無出手之力,他到底有沒有暴斃當場,就不值得在意了。至於什麼神醫張叔微,比起孟昭宣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孟昭宣在丹房西北的那座閣樓中!!”老和尚人在半空,聲音已經遠遠傳開,被所有人聽到。守在煉丹房附近的司徒中夏、鄧光明及四大弟子,剛看見陳守之遠遠飛來,砸在土中,生死不知,就聽見了這個聲音。六人臉色劇變。“老禿驢,原來你是叛徒!”“神僧伱?不可能啊!”司徒中夏和鄧光明口中吐出的話語雖然不同,但臉上的神情都含有絕大憤怒,出手好似比平時更猛烈三分。六韜風雲陣早已準備妥當,六人身上各自牽引天地精氣,飛向空中,截擊大敵。不管是從東麵來的史天澤和趙離宗,還是從南麵來的老和尚。要想趕到孟昭宣所在的方位,都要先路過這煉丹房附近。趙離宗看見他們這個陣法,就想起,鄭道之死,這個陣法起碼也要負一半的責任,鼻腔裡發出冷哼,身影一轉,繞到了史天澤前頭,搶先對上這個大陣。史天澤樂得如此,方向略轉,一心一意,直奔孟昭宣所在的機關閣樓。“半生不熟的廢陣而已,我今天就送你們一起上路拜見如來!”趙離宗雙手印法連續三變,令人眼花繚亂之際,身體向前微傾,在高空中一掌按了下去。隻見一個巨大的肉色手掌虛影,轟然鎮壓下去,體積之大,竟然把分散站位的六人全部囊括。這個手掌半真不假,內部確實含有深厚功力,但是力分則弱,僅一股功力,分攤到這麼大的麵積上,就算對沒有陣法加持的四大弟子來說,都很難造成什麼實質傷害。可是就在這個巨大手掌從他們身上穿過之後,四大弟子都感受到了一種極大的隔閡感、錯亂感。他們還能感受到天地精氣,但是無法調動,他們能感受到自己的嘴,卻發現口型的變化,完全不按照自己的意思。甚至他們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有了一種陌生感,好像第一次認識自己的手和腳,人還在半空,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放。密宗武學之中,認為身、口、意,是凡人修行最重要的三個要素,三個切入點,要身口意三個方麵都緊密內斂,才能夠保養精元,滋生智慧。趙離宗的三失三滅大手印,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專門使敵人的身、口、意失守,然後崩潰毀滅的手段。本來四大弟子應該連自己的想法都無法控製,在自己還沒察覺到的情況下,腦子裡已經充滿了雜念,想東想西,就是不去想眼前的事。但因為有陣法的存在,幫他們抵消了一層影響。可惜,當他們的手腳和功力都無所適從的時候,就算腦子還清醒,也沒有半點用處了。六道身影飛空而起,剛到一半,其中四個人,就緊隨著那巨大手掌虛影墜落下來。司徒中夏和鄧光明靠近了趙離宗的時候,身上的精氣加持,也已經開始衰退。趙離宗雙臂張開,左手拍在司徒中夏的劍身上,右手功力隔著四尺,已經壓住鄧光明的拳頭。扶搖山這兩大高手,都是身經百戰之人,都有兩手兩腳,平時身上每個關節、每個衣角,都能善用為殺人利器。可是當他們被趙離宗的掌力壓到的時候,渾身其餘部位,就已經無暇發力。他們被一股本能裹挾著,不由自主的,把全部的氣力、內力,集中在自己的劍或拳頭上,對抗上方鎮壓下來的手掌。趙離宗的身影壓著他們兩個人,向地麵砸落,光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兩人已經不堪重負,七竅之內顯出血色。等到他們兩個觸及地麵的那一刹那,趙離宗就會借著那一點阻礙,徹底爆發掌力,利用大地和自己的手掌,把這兩個人壓成兩攤肉泥。司徒中夏比鄧光明矮很多,卻因為那把大劍的緣故,使他雙腳比鄧光明更接近地麵。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不知道死了之後,還有沒有機會罵到這些龜孫子、賣國賊!這時,煉丹房內陡然銳光一閃。那是狹長如劍的一道人影,也是從食指中指上延伸出來的一柄氣劍,來得突兀至極。趙離宗早就察覺到煉丹房內熊熊爐火和那股衰微的氣息,知道李秋眠功力折損殆儘。等這一劍已經刺出來之後,那種功力衰微的感應,甚至依舊存在,以至於,趙離宗全然沒有機會避開這一劍。“吽!!!”電光火石之間,趙離宗斷喝一聲,口中肉眼可見的音波震蕩出來。並不是那種空心波紋,而像是一層一層擴散的圓形氣障,撞在那一劍之上。他踏入宗師之道,淬煉的也是喉嚨,隻不過不像冷幽冥那樣,完全把喉嚨用於攻擊。他淬煉過的喉嚨,主要發出密音、梵音,來震蕩自身,純化功力,加強自身的修持,開發精神秘力。平日他用聲音攻擊敵人的時候,本質上是用精神秘力傳遞過去,撼動彆人的心神,而不是靠音波傷人。現在他卻不得不連自己不擅長的這點手段也用上,爭取一點時間。嗤!!!李秋眠這一劍,刺穿了趙離宗的心口,從背後透出一截劍尖,卻立刻察覺到,自己隻傷到了血肉骨骼,沒有刺到他的心臟。原來就在剛才那一聲斷喝中,趙離宗已經運用了天竺瑜伽最上層的境界,挪移內臟,避開了致命的要害。司徒中夏和鄧光明向兩邊拋飛出去,趙離宗的雙掌一合,夾住了氣劍,額頭立時布滿了豆大的汗珠,眼中露出擇人而噬的驚恨之色。這氣劍已經刺入他胸腔之內,一旦爆發開來,勁氣四射,內臟再怎麼挪移,也不可能挪到胸腔之外去,到時候還是個死字。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一個疏忽,竟至於此?!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然兩隻暗金色的手掌,拍在了趙離宗背後。這一幕跟陳守之遭受偷襲的場景如出一轍,但是效果卻是截然相反。渾厚如山的掌力湧入趙離宗體內,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反而鎮壓住了存在於他體內的那一截劍身,合兩大宗師之力,磨滅這一柄氣劍。出手的當然正是那老和尚,他在空中目睹這場驚變,不假思索的就下來救援。宗師實在是太難得了,尤其是像趙離宗這樣,踏入宗師境界已經幾十年的絕頂人物。這和尚跟他雖然沒有多少交情,卻知道在這種局勢下,絕不能讓自家陣營的一個絕頂高手,就白白喪命在一次疏忽之中。“破!!”李秋眠神態決然,叱吒一聲,全部功力極限迫發,穩固如晶體般的劍氣,被強行引爆。雖然落入體內的那些劍氣,沒有能夠爆開,但是趙離宗胸前、背後的劍氣卻炸開了。胸前的劍氣,在他胸口表層炸得血肉翻卷,傷口擴張,足有拳頭大小,就算沒有炸毀內臟,但也霎時失血量多。而他背後的那截劍氣炸碎後,碎片更是直射老和尚頭臉胸腹之間。老和尚左手衣袖一遮臉麵,右手又在趙離宗背後拍了一掌。趙離宗也在這時,雙掌齊出,轟向李秋眠。李秋眠接住他雙掌,冷不防從他胸口有一個暗金色掌印透出來,打在李秋眠胸膛上。哢嚓!!!李秋眠肋骨斷裂,胸口劇痛,悶哼一聲,卻張口長嘯。隻見一道道白亮劍氣,如天女散花,從他口中湧出,在空中劃過一條條美妙弧線。劍氣淬厲尖銳而靈動,避開兩大強敵正麵功力旺盛處,繞到他們側麵、背後,針對各處要穴,刺殺突襲。他的煉膽劍氣,本來就在離體之後,仍然極為穩固,極具操作性,跟蘇寒山探討武功時,借鑒了以嘯聲牽引氣息的手段。此刻他以嘯聲引劍,正是敵人前所未見的奇招。老和尚身上被劃出數道傷痕,趙離宗身上更是多處濺血,二人雖驚不亂,傷而不退,反而怒發巨力,內功合流,向前推去。李秋眠倒飛出去,撞在煉丹房上,身子一晃,腳下死死定住,手撫胸口,麵色蒼白,口鼻流血。他背後的煉丹房也晃了一晃,隨即牆壁屋瓦間,浮現出大量裂縫,徹底垮塌,煙塵四起。趙離宗跌坐在地,封住胸口幾個穴位,仍無法止血,眉毛頭發胡須都大量脫落,傷勢慘然,待喉結滾了滾,喉嚨裡發出咕咚起伏如念咒的聲響,血水才漸止住。老和尚看似傷的最輕,但他臉上多了幾道血口之後,臉頰肌肉抽了抽,五官突然變得有些不同。“你,不是龍茶神僧!”李秋眠五內如焚,嘶聲道,“你的小須彌神掌之中,混有焚血骷髏掌,這是女真人的絕學,你究竟是誰?”那和尚乾笑兩聲:“你們都知道龍茶神僧度化凶頑,卻根本連那凶頑是誰,都不知道嗎?”“想必更不會知道,他門下有一個千方大和尚,曾是當初大金皇城的宗室大將,完顏千方。”李秋眠恍然,勉力諷道:“蒙古滅金,你卻跟史天澤混在一起,想必他們許了你極大好處。”千方和尚幽幽道:“孟昭宣死後,蒙古再攻大理,我會促使大理投降,那時,我將是大理新封之王。”他已經準備對李秋眠下死手。跟彆人不同,李秋眠這樣的對手,隻要還沒殺了他,誰都不能保證他就沒有反擊之力。但在千方和尚動殺氣,提手掌的時候,忽覺一種莫名的不安,天地之間,朗月孤照,風聲蕭蕭,好像有一把無形的神刀遙遙探來,指在他的後心,冰涼沁骨,移向他的後腦。這種氣意,不動則已,若是一動,則連他也感覺未必扛得過這第一招,是誰?!千方和尚喉頭微緊,凝眉四顧,最後不自禁地看向西北方那座機關閣樓。史天澤已經闖到那座機關閣樓前方,一刀揮去,黑色的刀氣,如同一場沙暴,毀去了整個閣樓的上半部分,大量殘骸向閣樓後方跌落。地基上隻剩四麵殘牆,其內坐了個麵色極倦,焦黃發須的老人,懶懶抬眼,眼中似無焦點。“孟昭宣!!”史天澤一字一頓,氣吞龍象,“想不到再見麵的時候,你已經是這麼個不中用的樣子。”“你甚至不配我留你全屍了!”他在暢快中帶著一種遺憾,舉刀劈去。縱然已經是一個不值得出全力的對手,但為了這些年裡自己的念想,他還是出了全力。刀氣如同黑沙過境,吞沒殘牆,噬向老者。孟昭宣孤坐不動,下垂的右手五指,倏然並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