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申初,攤子前終於清淨下來。
溫仲夏和徐袖趁著李叔來之前,將案台和爐子清理乾淨,二人都是辛苦並歡喜著。
溫仲夏心裡粗粗算了一下,今兒大概進賬七百多文,除去一百來文的成本,淨收入有五六百文。
如果再算上因天氣等不可抗力因素無法擺攤的情況,一個月大概能掙個十來貫。
如果要開店的話,還不夠,但至少目前不用焦慮吃不上飯,沒地兒住了。
“等見到你大哥,我要把今兒的事告訴他,他以後再不能說我是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了。”
徐袖把案台夾縫裡的醬汁抹乾淨,清秀的臉龐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她今兒可是招呼了幾十個客人呢,還都是太學的學生。她二十年人生加起來可能都沒有和這麼多陌生男人說過話。
要是擱以前,她完全無法想象,甚至也會說這是上不得台麵的事。
可是真的走到這一步,才發現並不困難,那些學生們態度都挺好,有不少還對她用了敬語呢。
她已經能逐漸體會到小姑子說的那句話——勞動不分貴賤。
溫仲夏笑著抖了抖抹布:“到那時我大哥一窮二白,可能還要靠嫂子來養呢。”
“那他不就成小白臉了?不成不成,這話不能說,男人聽不得這話。”徐袖連連擺手。
古代女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一時半會兒是改不了的,溫仲夏明白得慢慢來。
“呃啊……呃啊……”
溫孟冬耳尖一動,興奮地揮手:“呃啊呃啊……是大黑驢來了。”
大黑驢:糟了,被這小子把叫聲帶偏了。
他們坐著李叔的驢車回家,路上又去肉鋪和屠夫拿約定好的裡脊肉。屠夫那兒肉幾乎也賣完了,還有四個豬腳沒人要。
豬腳肉少,腥味重,做起來還費柴,一般人家都不太愛吃。
溫仲夏卻像撿著寶似的,用很便宜的價錢從屠夫手裡通通買了下來。
徐袖很想說這蹄子醃臢得很,有什麼好吃的,但轉念一想,小姑子點子多,指不定又鼓搗出什麼,便由她去了。
溫仲夏看到豬腳,第一反應就想做個豬腳麵。
豬腳上的毛刮幾遍,刮不乾淨的根部用火燒。
她愛吃豬腳,但千萬不能有毛。
現在手裡總算寬鬆些,買得起香料了,大料、桂皮、小茴香等用紗布包成小料包,可以不心疼的放鍋裡放。
正宗的豬腳麵大多用的是竹升麵,用大竹竿壓出來的,現在沒這條件,手工拉麵也成。
醒好的麵團搓成長條後,溫仲夏捏著兩端,在案板上重重地摔打,擰成麻花狀,拉伸,再摔打……持續重複這一過程。
隻見原本兩個指頭粗細的長條,在麵粉飄揚之間,逐漸變得好像不一樣了。
最後一摔後,她在半空中抖了抖細粉,竟然出現了一把細細的麵條。
“哇!”溫孟冬的嘴巴張成雞蛋大小,他剛剛也沒眨眼啊。
阿姐還說自己不會變戲法,騙人。
徐袖幾乎看呆了,湊近觀察麵條,根根粗細均勻,圓滑不粘連。
“夏兒,樊樓1的大師傅都沒你這手藝吧。”
“人家是數一數二的大酒樓,我可不敢比,”溫仲夏又拿起一根長條繼續摔,“這拉麵隻是白案功夫裡最基礎的一種,嫂子你學個兩次,也能做的。”
待到鍋裡的豬腳能用筷子輕易戳透,便燒水下麵。
淡黃色的麵條螺旋狀盤在潔白的瓷碗裡,碼上醬紅色的豬腳,嫩綠的菜心燙上幾秒,擺在豬腳旁,澆上兩勺油亮濃稠的豬腳湯,最後撒上一點小蔥花,便大功告成。
豬腳燉得軟爛無比,連那蹄筋都成了透明色,輕輕一咬,皮肉便整個脫下骨來。
溫仲夏最愛那一小圈豬腳皮,一顫一顫的,格外的軟糯,滿滿都是膠原蛋白啊。
溫孟冬已經上手拿著啃,小門牙像倉鼠似的,一點點啃得乾乾淨淨。
“我要加辣,誰還要?”
溫仲夏挖了勺香辣醬拌在麵條裡,徐袖來不及咽下含糊出聲:“我也要,一點點。”
手工麵是最容易掛汁的,浸染上濃稠的湯汁變了顏色,卷起,嗦一口,滑入胃中,爽滑筋道,滋味鮮香醇厚,咬到辣子,香味頓時翻倍。
徐袖心中感慨多多,到了嘴邊隻剩一句最樸實的話:“好吃。”
碗裡的湯汁被她用麵條卷得一滴不剩,碗邊是一堆小骨頭,她有點羞赧,這會不會吃得太乾淨了?
再看小姑子的碗裡,一樣一樣的,頓時放下心來。
吃光就是對美食最大的尊重。
“阿姐,”小冬兒眼神有點慌,咂摸上下唇,“我的嘴巴怎麼黏住了?”
“那是膠原蛋白,好東西咧。”
溫孟冬一聽,伸出舌頭舔了舔,不能浪費。
自從前些日子下了那場雪之後,氣溫一日比一日高,倒春寒算是徹底結束了。
溫仲夏脫去棉衣,換上輕薄一點的衣衫,上身窄袖短衣,下麵著長裙,綰著東京女子間很流行的同心髻。
頭發全部盤起,方便乾活,還不用擔心掉頭發到麵團裡。
賣了三日後,知道手抓餅的學生越來越多。今兒他們還在驢車上,老遠就看到有學生在他們擺攤的地方徘徊。
溫仲夏仿佛在他們頭頂看到了一枚枚金幣,隻要過去就能收入囊中。
學生也不著急,一邊等,一邊捧著書滿嘴“之乎者也”。
這大概就是古代的卷王吧,和以前上學時天還沒亮就站在走廊背外語的是同一類牛人。
溫孟冬不穿棉衣總算不像粽子了,不過這些日子被溫仲夏喂養得臉蛋又圓潤起來,白白嫩嫩的。
他仰著湯圓般的臉,呆呆地望著背書的大哥哥,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溫仲夏看在眼裡,自從家裡發生變故,小弟的啟蒙也斷了。太學裡設有小學,也就是蒙學,收八歲以上的孩子。
如果溫孟冬要上太學的話,現在就應該開始做準備了。
“溫娘子,我要五個手抓餅。”秦遷匆匆跑來,氣喘籲籲。
他連著買了幾日,溫仲夏已經眼熟他了,笑道:“客官,今兒有點晚啊。”眼看離敲鐘越來越近了。
秦遷平複呼吸,一張臉皺得像苦瓜:“昨晚溫習功課,早上睡遲了些。我那幾個同窗起得比我還晚,所以隻能由我來買。”
這種情況溫仲夏太熟悉了,正所謂沒幫舍友帶過飯的校園生活都不算完整的嘛。
秦遷手裡竟然還拿了紙條,照著念:“兩份加辣,加辣的一份要裡脊肉和豆腐皮,一份配菜全加,這是我的,三份要甜麵醬,兩份加裡脊肉和土豆,一份隻要土豆。”
“溫娘子,我要求好像有點太多了,你記得住嗎?要不我再說一遍吧。”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脖子。
“不用,我記得住。”溫仲夏當即就把他的要求重複了一遍。
記住客人的要求,這是做買賣的基本功。
秦遷暗暗咋舌,他怎麼就沒有這麼一副好記性呢,也不至於背個書那麼痛苦。
時間緊張,秦遷拿到手抓餅,道了聲謝,便飛快往回奔,恰好與那幾個同窗在講堂門口相遇。
“多謝秦兄,下次我幫你帶啊。”
“餓死了快,哪份我的?”這是來自山東的同窗。
曾年更是誇張:“秦兄你真是救苦救命的菩薩,下次選齋長2我一定投你。”
秦遷還不知道他們,嘟囔:“彆光嘴巴上說得好聽,要付出行動。”
曾年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時時瞟著窗外,生怕博士進來。
秦遷道:“不必緊張,今天第一堂是孫博士的經義課,他每次都會遲到,慢慢吃不用急。”
他美滋滋地品著手抓餅,身邊的北方同窗大都不太能吃辣,去食店吃飯加的辣簡直愧對辣椒的名,唯有溫娘子做的這香辣醬辣得過癮,感覺拌什麼都好吃。
曾年聞言放鬆下來:“孫博士就算看見了也不會說什麼,如果是杭博士的話。”
他“嘖嘖”兩聲,一切儘在不言中。
話音剛落,坐在前排正中間的齋長突然起立鞠躬,響亮地喊了一聲:“博士好。”
曾年立馬跟著起身,眼珠幾乎要瞪出來,來的不是彆人,正是杭博士。
幸而他剛剛把最後一口手抓餅咽了下去,偷偷把油紙團成一團,往書案下一丟了事。
身後的秦遷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的豪華手抓餅包得滿,吃地自然也最慢。
他大口囫圇往下咽,可越是著急,越咽不下去。
秦遷垂著腦袋,默默祈禱: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都坐下吧,”杭曜聲音清潤沉穩,向下巡視了一圈,“孫博士身體有恙,今兒由我代課。”
諸學生落座,秦遷鬆了口氣,接下來隻要趕緊把口中的咽下去就沒事了。
“秦遷。”
講台上的一聲叫喚嚇得秦遷打了個激靈,他連忙站起來,含含糊糊回話:“學生在。”
“孫博士說你們已經學完了《禮記·學記》篇,”杭曜走下講台,“那麼我考考你,‘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3的後麵一句是什麼?”
秦遷用餘光瞅著他的腳步越來越近,雙手背在身後,緊張地眼珠子來回轉動:“不善學者,師勤……”
嘴裡還有東西沒咽下,心裡抓耳撓腮,明明昨晚背下了的。
“師勤……咳咳……”
這時,一顆辣子嗆進了他的喉嚨,像是裡麵突然著了一把火,灼疼得厲害。
“咳咳……對不起博士……”
秦遷猛烈咳嗽,隻得從背後抽出手捂著嘴巴,剩下的半個手抓餅自然也暴露了。
旁邊的學生已經有竊笑出聲的,前麵的曾年伏在書案上,忍笑忍得肩膀顫動。
杭曜垂眸看了眼他手上的餅,明明沒什麼表情,卻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出去,吃完再進來。”
“是,學生知錯,咳咳……”秦遷的腦袋恨不得垂到膝蓋,早知道不該和溫娘子說多多加辣了。
他在眾目睽睽中走出講堂,靠著走廊的牆壁而站,喉嚨裡的不適逐漸消退。
默默歎了口氣,像是發泄似的咬一大口手抓餅。
嘿,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