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不委屈嗎?
她當然委屈。
她為了整個相府去求序淮陽,像一個沒有尊嚴的妓女在序淮陽麵前一件一件脫下自己的衣服。
她當然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有辱相府百年聲名,她瞞著所有人,瞞著所有人失去了自己的清白。
可是呢。
可是相府的人是怎麼對她的。
她最疼愛的三妹妹知曉這件事後,當著家中所有長輩的麵扯開她的衣領,露出她脖子上的牙印。
她的母親當場甩了她一巴掌。
祖父和祖母氣得渾身發抖,父親要對她動家法。
和她一起長大的未婚夫滿眼失望地看著她。
皎月覺得那是她這一輩子最冷的一天。
哪怕尼姑庵最殘忍的冬天都沒有那天冷。
皎月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的祖父那樣清正嚴明又風光霽月的老人,怎麼會接受一個女子獻身求來的榮華富貴與平安喜樂。
那對祖父和整個謝氏而言,都是恥辱。
除了偶然撞破真相的堂妹,這件事她也沒有說。
她推掉了自己的親事,跪在祠堂裡沒日沒夜地反省。
她原以為她會一輩子守著祠堂過,但是她似乎把她的罪名想得太簡單了一些。
尼姑庵裡,皎月蹲在灶台前,鍋裡的水還沒有燒開,裡麵還摻雜著冰塊。
穿著華貴的婦人急匆匆走進來,一巴掌甩在皎月臉上。
“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麵前擺架子?”
皎月被扇得臉一歪,耳邊的碎發都被那一瞬間的疾風揚動。
“謝皎月,你以為你是誰?你還當自己是誰?”
謝夫人看著她,“你不是那個金枝玉葉的小姐了,你是個不知廉恥未婚先孕的蕩婦!”
皎月抬起頭,看著一口一個蕩婦的婦人。
想起小的時候,這個婦人抱著她,溫柔在她耳邊低聲哄她:
“皎月啊皎月,皎月是天上皎潔明亮的月亮,落在阿娘肚子裡來給阿娘賜福了。”
皎月閉了閉眼,將心裡的那一抹酸澀咽下去。
她站起身,“施主,庵中清淨之地,還請自重。”
“自重?”
謝夫人看著她,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笑得眼角都是淚花。
“我從小就教你這兩個字,可是你學會了麼?”
“你偷男人,還懷上了孽種,在我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謝夫人像是想到什麼傷心之處,她深吸一口氣,一把攥緊謝皎月的手腕。
“你跟我走!現在就跟我回去!”
謝皎月的身子早就垮了,根本掙不脫謝夫人。
任由謝夫人拽著她往門外走。
庵中的尼姑站在院子裡,眼看著她被帶走,卻沒有一個人替她說情。
因為需要說情的是她親娘。
世界上沒有娘親不愛孩子。
但有些愛像恨一樣壓得謝皎月喘不過氣。
下山的路結了冰,很滑。
謝夫人拽著謝皎月,一時不慎,腳底一滑,竟要拉著謝皎月往山下滑去。
旁邊的幾個嬤嬤連忙扶著謝夫人。
而竟無一人去扶謝皎月。
哪怕是口口聲聲說愧對她的李嬤嬤也隻是站在台階上,看著她狼狽摔下山梯。
謝皎月忍著劇痛在想,她的確沒什麼資格發脾氣了。
也沒有資格反抗任何人。
要是她一開始就跟著李嬤嬤回去,就不用吃這個苦。
瘦弱的女子一個人從濕滑冰冷又堅硬的雪地裡爬起來,額角處的鮮血染紅她的眼睛。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處的血漬。
強撐著腳踝和膝蓋的劇痛,她扶著……她周圍什麼也沒有,她沒有什麼可扶的。
她隻能自己扶著自己從冰地裡站起身,踉蹌著,顫抖著,卻又站得像一根翠竹,不屈而堅韌。
謝皎月看著袖子上的血,她想,六個月或許長,長到她還可以用這六個月去還自己的生養恩情。
李嬤嬤帶著人下來,伸手去扶她。
“姑娘,你怎麼樣?”
謝皎月沉默地看著她。
方才李嬤嬤離她最近,若是伸手便可以拉住她。
可是李嬤嬤卻選擇了多走幾步去拉她的阿娘。
阿娘身邊的人那樣多,李嬤嬤還是選擇了她阿娘。
她其實也知道選擇阿娘是對的,但還是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在她心裡蔓延。
謝皎月沉默地搖頭。
“無事。”
她阿娘被人攙扶著下來,看著她額頭的鮮血時,愣了半晌。
三年的怨恨讓她對這個女兒說不出軟話,她隻是道:
“額頭上的血不擦是等著人笑話嗎?”
麵前消瘦到像紙片一樣的姑娘平靜地抬起自己的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擦著自己的額角的傷口。
謝夫人不知道粗糙的袖子擦傷口疼不疼,但是她的心好像疼得瑟縮了一瞬。
“夠了!丟人現眼!”
說完她扶著下人急匆匆往山下走去。
下人都跟著謝夫人走了,隻剩下李嬤嬤和謝皎月。
李嬤嬤說:“走吧姑娘。”
走吧。
謝皎月看著下山的路,她還能走多久呢?
山腳下,穿著紅鬥篷,頭上帶著梅花簪子的姑娘看著她們下來,匆匆忙忙走到謝夫人麵前。
“阿娘,怎得這般久?”
姑娘說話的時候餘光一直盯著謝皎月。
她在打量著這位三年不見的二姐姐。
謝夫人擺了擺手,不想多說,由著扶著往馬車上走。
“你與你姐姐一輛馬車。”
四姑娘懵了一瞬,立馬尖聲道:“我不要。”
尖銳的聲音引得謝皎月朝她看去。
這是她的親生妹妹謝新月。
隻見她的妹妹抱著她娘的胳膊道:
“我與阿娘一輛馬車好不好?”
謝夫人一愣,垂頭看著她,剛想說什麼,四姑娘就小聲嘀咕道:
“阿娘讓我和她一起,不怕我被她帶壞麼?”
十二歲的小姑娘,心思懵懂,自以為悄悄話沒幾個人能聽見,實際上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聽見了。
包括謝皎月。
小孩子的喜怒哀樂最是單純,這樣赤裸裸的嫌棄讓謝皎月閉了閉眼。
等重新睜開眼時,她眼底已經恢複了一片寂靜。
她沒有資格發怒,也沒有資格去指責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有資格教訓弟弟妹妹的謝氏嫡女了。
謝夫人扭頭看向後麵沉默的謝皎月。
她原以為這個女兒會說什麼,會跟妹妹講道理,或是刮著妹妹的鼻頭說她調皮,也或者提出一個解決辦法。
但是她的大女兒現在隻像一根木頭,死寂又空洞地佇立在那兒。
像是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不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