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向太後憂心忡忡的樣子,趙煦隻是略作沉吟,便道:“母後,兒以為,還是當先安撫、慰勉呂相公和李相公才是!”
向太後點頭:“吾早已下旨慰勉,並賜兩位相公茶酒……”
賜給茶酒,在大宋就是皇帝慰留宰執大臣,並向中外昭示不會動搖對宰執大臣信任的暗示。
因為,通常賜大臣茶酒,都是發生在皇家有喜慶事情的時候。
譬如節慶、冊後、皇子降生、立儲以及國家大典的時候。
趙煦搖頭道:“這恐怕不夠!”
沒有人比趙煦更懂大宋的士大夫文官!
若在一開始,向太後就直接下場,賜給宰執茶酒。
那麼,這場風波大抵不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而到現在這個地步,再想靠著單純的機械降神,就穩定政局,顯然已不可能。
沒有人是傻子。
事情都已鬨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呂公著和李常,已經被逼到上劄求去了。
至少,對於那些攻擊呂公著和李常的人來說,已無多少妥協空間。
甚至可以說,在這些人眼中,現在的局勢,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程度!
不會有人肯輕易退卻的。
向太後聽著,卻是驚訝起來,問道:“這是為何?”
在她想來,隻要宮中昭示自己的態度,那麼做臣子的就應當知趣、識趣,免得平白惡了宮裡,招致災禍。
如此,當前混亂的朝局,至少也當安定下來。
趙煦輕聲一笑:“子曰成仁,孟曰取義,成仁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
“士大夫中從不缺殉道者!”
但,這是假的!
是忽悠向太後的話。
也是那些文官們,會掛在嘴邊,用來解釋自己的行為的理由。
至於真相?
其實是恐懼!
恐懼宰執們喘過氣來後如疾風驟雨般的報複!
所以,大宋的台諫官們,才會那麼頭鐵的喜歡死磕。
因為,死磕不一定會死。
但投降一定輸!
具體到現在的局麵,就更是一個標準的大宋官場囚徒困境。
向太後楞了一下,想起了閨閣中的教育。
士大夫們似乎、好像、大概是這樣的吧?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取義成仁,在所不惜。
於是,她看著趙煦:“那……依六哥之見,該當如何?”
趙煦沉吟片刻,然後對向太後道:“且容兒明日召見呂、李兩位相公問對之後,再做計較!”
向太後想了想,道:“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了!”
她是真的沒有處置這樣混亂的政局的經驗。
如今的朝堂上,新黨、舊黨互相撕咬。
彼此內部,更是分成一個個派係,瘋狂互咬。
而且,每個人都是義正言辭。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在為社稷除奸,為朝堂正風氣,為天下樹綱紀。
……
趙煦走後,向太後靠著坐褥,半閉著眼睛,似乎想著些什麼?
“娘娘……”
石得一被人帶到她麵前。
向太後睜開眼睛,看向這位先帝留下的大貂鐺,問道:“近日來,親賢宅中兩位大王,可還安好?”
“回稟娘娘,據太醫言,兩位大王身體都頗為康健!”
“這樣就好!”向太後悠悠道:“近來京中天冷,著有司好生留心親賢宅,兩位大王及夫人、王子若有所需,不必請旨,立刻賜給!”
“諾!”石得一秒懂。
“對了……”向太後似乎是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忽然問道:“兩位大王,近來可曾入宮,到太皇太後處問安?”
“回稟娘娘,揚王三日前,曾到慶壽宮中,問過太皇太後安……”
“至於荊王?”石得一躬身答道:“臣記得,似乎隻在初一時,攜夫人、王子等,入宮謝恩……”
“當時,荊王不止到了慶壽宮,還到了娘娘和大家處謝恩……”
向太後點點頭,感慨道:“國有賢王,社稷之幸!”
石得一哪裡還敢接話,隻能低著頭,一言不發。
向太後想了想,然後問道:“石得一啊,可知揚王在給太皇太後問安的時候,都說過什麼話?”
石得一答道:“回稟娘娘,以臣所知,揚王到慶壽宮,隻是問安,太皇太後答躬安後,便被太皇太後旨意勒令回府,前後停留慶壽宮不過一刻!”
向太後聽到這裡,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
她心中,此刻隻有四個字:欲蓋彌彰!
揚王,在慶壽宮的地位,向太後很清楚。
那是寶貝兒子,是心肝!
現在心肝寶貝兒子入宮,不過一刻鐘就被勒令回府。
這不符合太皇太後的性格!
這其中,必定有著不為人知的事情。
而且……
揚王入宮的時間,太微妙了!
三日前?
揚王入宮後,朝中的黨爭就發展的不可收拾了。
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
向太後沉吟著,臉色凝重而嚴肅。
於是,儘管這保慈宮內寢的暖閣內,在燒著炭盤。
但石得一卻在刹那,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讓他忍不住的心顫了一下。
……
慶壽宮內寢。
太皇太後輕輕撫摸著懷中狸奴柔順的毛發。
在她身前,慶壽宮尚宮、奉聖仁壽夫人李氏,正在低聲說著些什麼。
太皇太後聽著,臉上的神色漸漸地舒展開來。
“呂、李兩位相公,都是國之乾臣,太後這次處置的有些失當了!”
“若是老身臨朝,當會第一時間就賜給茶酒慰勉!”
“何至於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李氏答道:“娘娘說的是……太後還是太年輕了,沒有娘娘主持、提點,總歸是不穩當!”
太皇太後笑了起來,這是她這幾個月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朝中失序,黨爭再起。
左相和一位門下侍郎上劄求去。
這是什麼?
這是她重新臨朝聽政的最好機會!
也不枉她,這幾個月來的蟄伏和退讓了。
就是……
她看向李氏,問道:“太後今日怎沒來慶壽宮?”
李氏答道:“許是在與官家商議對策吧?”
“想來,稍候不久就會和皇帝一起來向娘娘請安、問計!”
太皇太後頷首:“也是!”
在她看來,這幾個月的單獨聽政下來,向太後這個媳婦,也該知道,國事艱難,當賴長者。
主動來慶壽宮,請她重新禦殿了。
她現在應該,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然而,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報:官家已出保慈宮,正在回福寧殿的路上。
這就讓太皇太後錯愕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太後和皇帝,怎麼沒有過來,向她請安、問計?
“想來,是太後拉不下臉麵!”太皇太後很快就找到了解釋。
這個媳婦啊,從來都很愛麵子。
此番,朝政她搞不定,自然是很沒有麵子的。
所以,一時半會,還拉不下麵子,來慶壽宮中向自己這個姑後求教。
這樣想著,太皇太後就對李氏道:“汝且去皇太妃閣,傳老身的旨意給皇太妃,叫皇太妃到太後麵前去說……”
“就說,老身無意權位,但社稷為重,若太後遇到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可以來慶壽宮,老身或許能有辦法!”
有了朱氏在中間傳話,在太皇太後看來,向太後就有台階下了。
李氏卻是遲疑起來。
“怎麼?”太皇太後皺起眉頭。
“回稟娘娘,皇太妃殿下近來怕是去不了保慈宮!”
“恩?”
“奏知娘娘,卻是曹國長公主近來感疾,皇太妃殿下心憂公主,上劄乞在公主閣中照顧公主,太後娘娘已經恩許!”
“曹國長公主?”太皇太後疑問起來:“這是?”
太皇太後是個極度重男輕女的人。
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關心,隻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何況是孫女?
自然,對諸位公主,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乃是皇三女,熙寧八年,先帝封淑壽公主,當今官家即位後,先恩封溫國長公主,今歲又進曹國長公主!”
“哦!”太皇太後眼中閃過了今年坤成節上,那個被朱氏領著,來到自己麵前問安的少女的身影:“是淑壽公主啊!”
“公主身體如何了?”
“聽說已經大好了,但,太醫叮囑,還需用藥觀察!”
“公主既已大好,皇太妃何必一直守著?”太皇太後聽到這裡就擺手道:“且去將老身的旨意,傳給皇太妃吧!”
在她看來,便是公主還沒有好。
自己這個婆婆有旨意,作為兒媳,朱氏也必須服從。
一個女兒罷了!
又不是皇子!
就算是皇子,也比不上婆婆的事情重要!
李氏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
她根本不敢在太皇太後麵前,有什麼爭辯、解釋。
因為她知道,太皇太後的性子。
一生要強的太皇太後,是絕不會允許,下麵的人,對她的命令有什麼抗拒、推脫的。
之前,她能大著膽子,將皇太妃閣中公主生病的事情上稟,已經是冒了被斥責的風險的。
於是,很快,正在淑壽公主閣內,守著剛剛吃完藥,躺下休息的朱氏,就迎來了太皇太後身邊的奉聖仁壽夫人。
李氏向朱氏口頭傳達了慶壽宮的旨意。
朱氏聽完,看著還在病榻上的女兒,有些猶豫:“夫人,公主還未痊愈……”
“吾有些放心不下啊!”
朱氏對自己的女兒,還是很關心的。
可是,她更怕慶壽宮的責罵!
自元豐八年以來,她已經因為一些事情,不止一次被慶壽宮訓斥過了。
李氏見著,無奈道:“這樣吧,妾身在此,代娘娘守著公主,娘娘儘快去保慈宮中,拜謁太後……早去早回……”
朱氏雖不願答應,但更不敢獲罪慶壽宮,迎來責訓,隻好道:“既如此,公主便有勞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