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蘇 程生隙
第二天上午,蘇軾提前來到了右昭慶門下。
通見司的郭忠孝,早早的就在這裡等候他了。
作為範純仁的女婿,郭忠孝對於蘇軾還是很敬重的——真要論輩分,他得叫蘇軾一聲:叔父。
“龍圖,請隨我來。”郭忠孝將蘇軾帶入禁中。
跟著郭忠孝一路穿過重重宮闕,來到了集英殿前。
“龍圖,請在此稍候片刻,待某去通傳。”郭忠孝將蘇軾安排在集英殿前的小殿,與其說道。
“有勞舍人。”蘇軾道了一聲謝,郭忠孝輕輕的嗯了一聲,便來到了集英殿的正殿前。
此時,經筵已經散了。
殿中的官家,正在與諸位伴讀說著話,討論著今日經筵的內容。
今日講經的經筵官是集英殿說書程頤,站在一旁,微笑著看著殿上官家與伴讀們討論。
郭忠孝對此已經熟悉了。
自官家開始上經筵以來,都是這個路數。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家在經筵上越發活躍。
如今,這經筵後的討論,已經完全在這位官家的節奏掌握中。
他太聰明了!
總是能從一些稀奇古怪,偏又無比正確的地方,找到一個抓手。
就像現在,殿上的官家,似正在與右相呂公著的孫子呂好問說著話。
“盱江先生論氣,還是本於易,隻點到為止,以朕之見,還是不如橫渠先生的氣論的……“
“橫渠論氣,以太虛無形,造化宇宙,宇宙萬物,又終究歸於太虛,實是氣勢恢宏,為大家之論。”
“朕在專一製造軍器局中,已觀到一些端倪。”
“可見,橫渠氣學,與聖人格物致知也是通的。”
程頤在這個過程中,始終不發一言,這是他的風格,他樂於見到這樣的學術討論。
哪怕討論內容和經筵本身毫無關係。
“這橫渠氣學,怎與格物致知聯係在一起了?”
郭忠孝感覺有些腦子不夠用。
但殿上的討論卻無比熱烈。
在官家開口之後呂好問、章持、韓諭等宰執之子紛紛開口附和。
這三人一開口,就是引經據典,看上去準備充足的樣子。
而曹家、劉家、楊家等外戚家的伴讀,則在旁邊充當著氣氛組,但這氣氛組也不是好當的。
以郭忠孝所知,這幾家外戚家的孩子,平素下了經筵,在家都是頭懸梁、錐刺股的讀書。
其家裡都給他們請了名師大儒來開小灶。
也就是燕毅、苗業、劉昌這樣的武臣家送進宮的伴讀,可以不參與這樣的討論。
但是,有些時候,官家會在經筵後,拿著沙盤,與伴讀們推演著已經發生過的戰役。
這個時候,這些武臣家的伴讀,就得上陣了。
郭忠孝在門口足足等了差不多兩刻鐘,才終於等到了討論停止。
程頤起身,領著諸伴讀,麵朝官家拜了四拜。
然後,次第趨步而退。
這個時候,郭忠孝終於得到了入殿的許可。
到了禦前,通報了蘇軾已經入宮就在殿外後旨。
官家便吩咐道:“舍人且將蘇軾帶到集英殿後便殿來見朕。”
“諾!”
……
蘇軾端坐在集英殿前的小殿裡,看著從殿中魚貫而出的人影。
“那一位就是程正叔吧?”蘇軾審視著領頭的人影。
程頤在經筵官裡是最好辨認的。
因為他的本官最低——迄今依然是京官,而他是唯一一個會穿著青色官袍出入禁中的大臣。
大宋服章之製,文臣選人、京官服青,朝官服綠,待製服緋,宰執服紫。
但自仁廟之後,因為染布技術進步,使得青色的衣袍價格被打了下來,所以民間百姓,普遍開始穿青衣。
這就讓士大夫們很不爽了。
於是,紛紛開始越級服綠。
法不責眾,朝廷也就隻能默認,所有文臣選人以上都可以借綠。
於是,穿著青袍公服的程頤,自然一眼就被認出來了。
“聽說此人食古不化,迂腐愚昧……”蘇軾想著自己聽說過的一些事情,就忍不住嘟囔起來:“恐怕隻是標新立異,欲圖表現罷了!”
“又一個叔孫通?!”
“嗬嗬!”
叔孫通在大宋的名聲,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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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就是被批評的對象。
因為叔孫通說過:人主無過舉這樣的話。
被大宋士大夫們紛紛抨擊——阿諛奉承,豈能稱大儒?
最重要的還是大宋士大夫們認為,叔孫通製禮,讓大量先王的禮法失傳,簡直和秦始皇一樣是儒家的罪人!
所以,蘇軾的這一句評價在大宋士大夫中是典型的罵人的臟話。
而蘇軾的性子,本就灑脫,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
所以,他這些話是當著小殿上宿衛的禦龍直說的,根本沒有遮掩。
沒辦法!
若是沒有看到程頤也就罷了。
看到了程頤,他就忍不住吐槽、奚落甚至攻擊對方。
這是因為程頤今年做的一些事情,讓蘇軾知道後勃然大怒,甚至起過要去程頤家裡真實他的想法。
不過,蘇軾也來不及多吐槽了,因為郭忠孝已經從小殿後的小門,走了進來,對他道:“龍圖,官家有旨,詔龍圖至集英殿後便殿覲見。”
蘇軾於是起身,跟上郭忠孝的步伐。
但在穿過殿後的小門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忍住自己內心的八卦心理。
……
“真說了程頤是叔孫通?”趙煦聽著馮景的奏報,皺起眉頭:“這大胡子,還真是……”
明明蘇軾從去年開始就不在汴京。
司馬光死後的喪儀,他也沒有參與。
但,其還是和程頤對上了。
這是命運的糾纏嗎?
趙煦也是歎了口氣。
在他的上上輩子,蘇軾為什麼被劉摯為首的朔黨以及以程頤為首的洛黨混合雙打,趕出朝堂?
因為他大嘴巴,把程頤形容成大宋的叔孫通。
程頤自己可能還能忍。
但他的學生、門人,就忍不了了。
於是,元祐二年開始,朔黨、洛黨、蜀黨開始大混操,彼此互相扣帽子。
蘇軾更是親自下場,指責程頤——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辭色!
直接撕破臉,將程頤當成奸臣指責。
此事,趙煦印象很深刻。
因為,在這場大混操中,他生病了,病的很嚴重但內臣、朝臣還有經筵官們都假做不知。
最後是程頤捅破了窗戶紙,才讓他得到了醫藥。
卻不想,這一世,蘇軾還是和程頤走向了對立麵。
這就真的是難繃!
“讓探事司的人去查查看……”
“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趙煦吩咐著。
大胡子這個人,雖然大嘴巴,但絕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諾。”
馮景領命而去。
趙煦則摩挲了一下雙手:“程頤、蘇軾若是和上上輩子一樣決裂……”
“可能還是好事情!”
現在,沒有劉摯在背後煽風點火,他們兩個就算鬨起來,也鬨不大。
隻要烈度可控,就有利於趙煦。
在大宋這樣的社會,皇帝應該如何駕馭士大夫呢?
答案很簡單——挑動士大夫對立,人為製造分歧與矛盾。
而這一招,趙官家們的功力,爐火純青。
你看——慶曆諸君子,當年何等團結?
後來還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彼此攻訐?
你再看啊——王安石時代的新黨,何等團結。
現在呢?
章惇、呂惠卿、曾布,這新黨三巨頭誰也不服誰。
關於呂惠卿的壞話,趙煦即位才一年多,就已經聽到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猜猜看,這些壞話都是誰說的?
舊黨肯定有份,但新黨也是爭先恐後!
章惇、曾布的黑材料,更是被人塞了不知道多少到趙煦麵前。
對皇帝來說,讓大臣們彼此對立,是有好處的。
當然不能太過。
要控製烈度,不要上升到不死不休。
像他上上輩子的元祐時代和紹聖時代,就明顯太過了。
所有人都在加速踩油門。
最終,整個國家無可挽回的在黨爭中走向撕裂。
成為一個一半的統治集團反對另外一半統治集團,大腦和小腦鬨分家的畸形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