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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章 司馬光之死(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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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煦回到宮中,就去了慶壽宮,報告了今天到司馬光府邸的事情。

趙煦還是很尊重兩宮的權威的。

除了少數的事情,他會按下去外,其他事情,他都會事無巨細的和兩宮彙報,也會聽取兩宮意見。

兩宮聽了趙煦的彙報,太皇太後,依然是無動於衷的神色。

沒辦法,司馬光得罪她太狠了。

而她的性子,素來如此。

早在英廟還在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

慈聖光獻當年想給英廟後宮納妃,都被她一句話就懟了回去,並因此與慈聖光獻從此生隙。

連長輩,而且還是身份地位高於她的長輩,得罪了她,都能被她記恨。

何況司馬光這樣一個,她過去隻在宮裡麵聽說,都沒打過幾次交道的臣子?

反倒是向太後聽完,歎息了一聲“先帝托孤的兩位元老,不意今日就要走一位了……”

說著,她便問道“六哥,對司馬相公的身後事,可有什麼安排?”

趙煦答道“回稟太母、母後,臣打算按照相公的意願,將其歸葬陝州涑水(司馬光雖然出生在河南府光州,但他認定的桑梓是陝州夏縣涑水鄉(今山西省夏縣)。”

“此外,禦賜神道碑、追贈官職、恩蔭子弟、門生,自有朝廷法度,循故事就可,不必超綱,不然司馬相公也會不安的。”

這也是司馬光今日,對趙煦的再三請求。

在私德和公德方麵,司馬光和王安石一樣,都是無可挑剔的。

太皇太後才終於道“就按官家的意思辦吧。”

她不想,也不願意在這個事情上過多糾纏。

畢竟,司馬光是先帝選的托孤大臣。

……

司馬光府邸。

此時,新黨宰執都已經離開。

他們隻是禮貌性的在禦駕走後,停留片刻就告辭,在表麵上尊重了一下司馬光這位前輩。

而呂公著、李常、範純仁、呂大防等人,卻留了下來。

此外,文彥博、馮京、孫固在京元老,也都遣了子嗣,登門慰問。

那些曾受過司馬光恩惠的官員、大臣們,在這個時候,也紛紛來到司馬光府外求見。

不過被司馬康攔了回去。

隻有司馬光的姻親,比如說他哥哥司馬旦家的幾個兒女親家,以及嗣子司馬康的嶽父張準等人,還有就是當年曾和他一起修資治通鑒的那幾個在京的大臣——比如負責漢史部分的秘書少監劉攽(資治通鑒,漢史由劉攽;唐史由範祖禹;三國、南北朝、五代則由劉恕,劉恕早死,所以五代史的後麵是範祖禹接手,這三個人加上司馬光,就是資治通鑒書局的絕對主力),才被允許入內。

等到所有親戚、朋友都到齊了。

司馬光便讓範祖禹,到自己的榻前來,說道“純甫啊……”

“我今將死,這遺表便請純甫代老夫寫吧。”

範祖禹哭著伏地拜道“諾!”

元豐五年,司馬光中風,也是請的範祖禹寫遺表,不過那一次,他奇跡般的康複了。

如今,司馬光知道,奇跡不會再發生了。

不過,想著今日禦駕親臨時的種種,又看著圍在自己床前的這些親友、子孫。

司馬光感覺,自己也沒什麼遺憾的了。

於是,他微笑著看著範祖禹,道“純甫啊,死生之事,天地自然之理,無甚可哀!”

“況我這一生,得遇聖主明君,享天下太平數十年,無所遺憾!”

“今當臨彆,純甫不必為我哭泣,當為我高興!”

範祖禹哭著再拜“唯!”

司馬光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蓋著的錦被,這是一床用蜀錦所織的被子。

也是他這一生用過最奢侈的日用品了。

蜀錦一匹,價值最少數十貫,以他的性子,是絕不會如此奢靡的。

但這被子,卻是範鎮所贈。

所以他寶愛無比,蓋了二三十年,縫縫補補,無論去那裡都帶著它。

這幾天病篤以來,更是命司馬康將之取出來,蓋在身上。

不止如此,他已決定,將它帶著下葬。

摸著錦被的紋路,想著如今在成都榮養,多年未見的老友,司馬光的臉上就露出些笑容來。

而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暈眩。

他知道,自己能清醒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於是,他努力回憶著,今日禦駕在時的種種,與範祖禹口述。

範祖禹留著眼淚,開始記錄。

司馬光所述,自是和禦前對問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

隻是做了些修飾,調整了一些用詞。

等他說完“臨表涕泣,不知所言,伏乞皇帝陛下留心國事、民生,則老臣死無憾矣!”

整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流下眼淚。

就連呂公著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發紅。

因為,司馬光和在禦駕在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個字提及對其兒子司馬康以及孫子司馬植的安排的。

於是,呂公著忍不住道“君實,還當為子孫謀之。”

司馬光搖頭“老夫一生,俯仰無愧於天地,焉能臨終以權謀私?”

像他這樣的人,脾氣犟,性格固執,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

隻是對著跪在榻前的嗣子司馬康招了招手“康兒近前來,為父有句話要交代!”

司馬康頓時哭著上前,拜伏於老父身前,重重磕頭“兒在,兒在,恭聽大人教誨!”

司馬康雖是司馬光嗣子,但他和司馬光夫妻的感情卻無比親密。

因為司馬光夫婦雖未生他,但養育教導之恩,卻重於一切!

“勿忘當年為父示汝之貼,要將之世代相傳,以為家訓!”司馬光看著他道。

司馬康流著淚,帶著自己的兒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司馬植重重磕頭“唯!”

在洛陽的時候,司馬光曾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給司馬康,以督促其品德,命其日夜誦讀。

其文曰訓儉示康。

全文以大宋三位以儉樸聞名的士大夫的例子,再取古代賢臣的故事舉例,全文以‘儉,德之共;侈,惡之大’為中心思想,反複教育要求,司馬康和他的子孫要遵守。

“老夫去後,洛陽諸園,包括獨樂園與疊石山莊,皆當市之,所得錢帛,於涑水購地,以贈涑水無地百姓,所餘之數,則買米、布,以饋孤寡……”司馬光繼續對司馬康道“老夫在世,未能為父老造福,今當死,生平仕宦及仁廟、英廟、先帝、當今所賞諸般財物,當複歸於民!”

司馬光的原則性是很強的。

他為官這許多年,家鄉涑水的父老,曾多次找他幫忙。

但他全部拒絕,甚至不與之見麵。

這既是為了原則,也是他必須在天下人麵前保持的形象。

可鄉土情懷,卻是每個士大夫心中揮之不去的東西。

如今臨終,自當散仕宦數十年之餘財,以謝父老桑梓。

這也符合他的經濟思想——天下財富,自有定數,官府手裡多了,百姓手裡就會少。

所以,他今當死,自當將這仕宦數十年來,從國家所取得的俸祿、賞賜,散與百姓、父老。

司馬康頓首而拜“唯!兒謹遵大人教誨!”

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

眾人見著,都是紛紛感佩。

範祖禹、劉攽等人,更是無比崇敬的看向司馬光。

當代大宋,因受範文正公(範仲淹)的影響,有很多士大夫,會在致仕後,或臨終前,將自己仕宦所得的全部財產,拿出來購地買宅,設為族產、學田、學齋。

但,像司馬光這樣,在臨終時,將自己仕宦數十年的一切,全部捐出來,散與桑梓父老的,卻幾乎沒有!

“杜工部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呂公著沉聲歎道“君實,當可為天下楷模!”

對士大夫們來說,兼濟天下的理念,是每個人都有過的。

可是,臨到頭來,幾個人能做到呢?

這可是我家真有一頭牛啊!

能學範文正公,已經是很多人的極限了。

更多的人,還是會選擇做一個守財奴。

典型的例子,就是王珪了。

王珪死後,其子孫扶棺回鄉,傳說光是運金銀珍寶的船就有好幾艘。

不過……

呂公著想起了王珪諸子現在的境遇,便若有所思,在心中想著“老夫將來,也當學一學君實今日。”

呂家的學習能力,一直很強。

當年,範仲淹首創族田、義莊、義學,使得範家崛起後。

呂家就立刻跟進了。

因為他們發現這樣做的好處有很多!

不僅僅可以讓家族興盛,還能減少子孫爭產,兄弟鬩於牆,讓外人看笑話的可能。

更可以確保家族不至於因為不肖子孫的原因而衰落。

因為財富,將以土地、學田的形式存在。

而且這些財產屬於整個家族,所以不可分割。

同時,還能有一個好名聲。

而一個好名聲,在大宋是真的能換官當的。

於是,如今天下的士大夫名門或多或少的都在學這個模式。

除了他壽州呂氏外,潁昌府長社的韓氏(韓絳家族)也在用這個模式。

而這個模式學的最徹底最好的地方是福建。

福建一路,為什麼這二三十年來,人才井噴?

就是因為各大家族,都有族田、義學,以培養優秀子孫。

建州章氏,從章得象後,出了多少人才了?

福清林家,一代人就出了四個進士!

而且個個不凡!

莆田蔡家,也了不得!

蔡確、蔡京、蔡卞,都是人中龍鳳。

可是,招式會用老。

隨著範仲淹模式,在天下漸漸鋪開、興盛。

會不會有問題呢?

呂公著想了想,他知道,這肯定會出問題。

而當今官家,會不會打壓這個模式?

呂公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亢龍有悔的道理。

如今,範仲淹模式天下都在學。

呂公著不知道什麼是‘他人恐懼我貪婪,他人貪婪我恐懼’。

可他敏銳的本能和強大的政治觀察能力,讓他感覺,必須做點什麼來適應新的環境。

至少不能讓呂家,成為那個出頭的椽子。

今天,司馬光的臨終交代,讓他眼前一亮。

他知道,這必須學。

絕不能讓呂氏,成為那個出頭鳥。

正好,呂家的積累,已經足夠了。

乃父呂夷簡,乃兄呂公弼兩代人,已經攢下了足夠家族興盛和傳承的產業。

司馬光那邊,隨著他的交代,他的精神和氣力,已漸漸不支。

但他還有著事情,需要安排。

“晦叔……晦叔……”他低低呼喚著。

呂公著聞言,上前一步,半蹲到這個老友身邊,動容的說道“君實,我在的!”

“君實有什麼要囑托我的事情?”

司馬光笑著,看著這個老友,輕聲道“當年,嘉佑四友,相知相伴,今能與我相知者,獨晦叔一人了。”

王安石自不必說。

早就鬨翻了!

書信往來都已絕了二十年之久!

韓維……

在大名府的韓維,現在天天隻想著回朝當元老。

與他司馬光的政見,其實也一直不和。

近來就更是如此!

“我今臨彆,隻幾個事情,請晦叔替我安排。”

“君實說,我在聽……”呂公著道。

“第一件事情……”司馬光勉力的堅持著,說道“蘇子瞻的文章,天下知名,老夫素來喜歡。”

“所以,老夫的神道碑、墓誌銘,想請蘇子瞻來寫。”

“好!”呂公著點頭“此事,我會親自去請蘇子瞻!”

“這第二個事情……”司馬光看向自己的學生範祖禹“純甫是我的弟子,也是晦叔的半子……”

“純甫為人耿直,與老夫多類,我恐他將來得罪人,要拜托晦叔多照顧。”

自己的學生,司馬光是清楚的。

脾氣和他差不多犟。

可是,範祖禹的名聲,遠不如他,地位和聲望更是如此。

司馬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範祖禹了。

怕他得罪當政者,所以必須請呂公著多照顧,多扶持,讓他有成長的空間。

呂公著聽著,道“君實不說,老夫也會用心的。”

範祖禹是他選的女婿,而且非常滿意。

已經視作了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甚至打算作為衣缽傳人來培養——沒辦法!他的長子呂希哲、長孫呂好問,都快要變成王介甫的形狀了。

回京才幾個月的小兒子呂希純,也在被呂希哲那個混賬帶壞!

剩下的次子呂希績就更慘了——他在泉州,天天跟著蔡確混,每次回信回京,言必稱蔡相公如何如何。

據說,蔡確那個混賬,還有意和呂希績結親,打算將其孫女嫁給呂希績的兒子呂好義。

氣的他啊,天天跺腳,卻無可奈何。

呂公著感覺,自己這輩子,和新黨新學真的相衝!

他能怎麼辦呢?

總不能一生所學的經義,沒有傳人了吧?

隻好找範祖禹這個女婿來培養了。

隻是範祖禹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範鎮、富弼、司馬光都對其寄予厚望。

好在,兩個月前,朝廷嘉獎南征功臣的時候,章惇推薦的一個名字,讓他蠢蠢欲動。

廣西經略安撫司機宜文字王棣,以從章惇南征,處置幕府機宜文字有功,授官試桂州司戶參軍。

雖然隻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判司薄尉。

可他的年紀卻隻有十八歲,而且從未有過功名,屬於處士。

再看名字,讓人遐想不已。

呂公著自然知道,王安石的兒子王雱有個嗣子。

剛好這個嗣子也叫王棣,今年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

王安石能搶他的兒子、孫子。

他呂晦叔就不能搶王安石的孫子嗎?

於是,他已巧施妙計,安排了吏部,等今年冬天,王棣入京拿他的告身的時候,悄悄的將他的差遣改為中書省的逐房習學公事。

這是一個先帝專門給初入仕的官員,預備的差遣。

所以,哪怕隻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第四等判司薄尉,也能做。

司馬光那裡知道,呂公著的這些心思?

他見著呂公著答允下來,終於沒了牽掛,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鬆了下去,慢慢的躺在床榻上,閉上了眼睛。

司馬康見此,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老父親隻是昏睡過去,才鬆了口氣,接著回到榻前繼續跪著。

……

呂公著等人,在司馬光府,一直留到傍晚。

期間,司馬光幾次陷入昏迷,但最後又清醒了過來。

不過,他每次清醒的時間都很短。

而且,越到後麵,他的意識就越發糊塗。

以至於,到得後來,他居然在嘴裡念起了他寫過的文章或者喜歡的文章。

其中,他和王安石的絕交信,那封《答司馬諫議書》裡的文字,被他反複念誦。

周圍的人每每看到這個情況,都是歎息了一聲。

當年,嘉佑四友,尤以司馬光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最為親密。

頗有伯牙子期之交的感覺。

然而,最終因為政見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但,司馬光如今臨終,念叨的最多的,還是王安石的文字!

還是那篇兩人割袍絕交的《答司馬諫議書》。

由此可見,司馬光,其實最放心不下,最牽掛的,最遺憾的,還是他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友情。

隻是,當天色漸暗,呂公著等人也不好再留。

紛紛拜辭而去,但都留了子弟或者代表在司馬光府邸。

而司馬光在隨後的時間中,一直昏睡。

期間,司馬康一直守在病榻前,屢次上前探視。

當第二天天色漸亮時。

一直躺在床上的司馬光,忽然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似乎沒有看到跪在他病榻前的司馬康和兒媳張氏、孫子司馬植以及值守在一旁的範祖禹等人。

他忽然就坐了起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然後,隻見他看向了某個方向,似乎在和人說著話“夫人!夫人!”

“昨日王介甫,答某書信,說什麼受命於人主,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還說什麼舉先王之政,不為生事!”

“一派胡言!”

“某要寫信,嚴厲斥責!”

“此乃離經叛道,更乃篡改先王之政!”

說著,他就愣住了。

他看向在他麵前的所有人,他的子孫,他的晚輩,他的學生。

他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境況。

於是歎息了一聲“太白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吾已知之!”

“嗚呼哀哉!”

“浮生若夢,浮生若夢!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言畢,他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司馬康上前探視,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於是頓時慟哭起來,伏在他身上,嚎哭不已。

其他人相繼哭嚎出聲,淚如雨下。

無論彆人怎麼評價。

在這些人眼中,司馬光是一個好父親,好老師,也是一個好前輩。

元祐元年九月丙午朔(初一),大宋河內郡開國公、正議大夫、門下侍郎、上柱國、禦賜紫金魚袋司馬光卒於家中,享年六十八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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