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兩宮簇擁著趙煦,駕臨內東門下的小殿,傳召翰林學士範純仁。旋即,宣布鎖廳。整個汴京城的目光都注視了過來。在第二天的淩晨黎明時分,兩道宣麻製書,從宮中降出。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落翰林學士,拜授尚書右丞;禦史中丞李常,落禦史中丞,拜授門下侍郎。消息傳出,無數人驚訝萬分。鄧潤甫進入兩府,所有人都是有準備的。但李常李公擇?他配嗎?一時間,各種陰陽怪氣的話都有人說。甚至還有人私下鼓動給事中們,封駁李常的拜授製書。李常得知消息後,都快高興壞了。他最近一直忙著和張方平拉關係,想混進《元祐字典》編修局。這次宰執廷推,他本來都沒抱希望。在他看來,競爭對手太多了。他根本贏不了!卻不意,最終是他勝出!等到宮中傳出消息,原來是得票比他多的王存、曾孝寬、韓忠彥三人,因為缺乏州郡和路一級履曆被否了。這才讓執政之位,落到他手中。這讓李常大呼幸運。立刻就命家人,在家中準備香案,迎接隨時可能到來的傳旨天使。他本人則鑽進了書房,開始寫辭謝答表。得寫三份才行!一份給天子,一份給太皇太後,一份給皇太後。像這樣的流程是必須走的,而且還得認真寫,好好寫,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照抄標準答案。不然可能會被人認為不敬。……李常在家中忙著寫辭謝答表。太皇太後派出的傳旨使者梁從政,已經到了曾布家中。白麻紙張開,梁從政對著跪在香案前的曾布,開始抑揚頓挫的念起來:“具官曾布,德度宏深,性資醇厚……可,落戶部尚書,特授依前官太中大夫,為端明殿學士,知揚州軍州事,恩例視同執政。”“臣布,謹奉德音,再拜謝恩!”曾布激動的再拜稽首。然後上前接過詔書,家人立刻將早就準備好的一撂交子塞到了梁從政手中。交子現在因為信用已經建立,所以迅速的占領了官衙。無論是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還是現在這種慣例的‘車馬費’,交子都成為了支付的主體。畢竟,這玩意用起來是真方便。而且印刷精美,辨識度很高,一般人都隻要用過幾次都能掌握到一些辨識真偽的特點。於是,短時間內,就已經席卷汴京內外,大有向周圍擴散的勢頭。梁從政伸手一摸袖子裡的交子,就知道這些大概都是二十貫一張的交子,約莫有十張上下的樣子。於是他讚賞的看了一眼曾布,然後就對曾布透露了一個秘密:“端明此番隻是時運不濟,下次都堂有缺,就是端明回朝之日。”曾布聽完,當即道:“天恩浩蕩,某豈敢多想?”但他的臉,卻已經滿是紅暈。那把清涼傘,終於在向他招手,不枉他辛苦這麼多年。……元祐元年三月丙子(十九日)。李常傑跪在地上,聽著來自升龍府的使者,宣讀著來自升龍府的詔書。半日失決裡隘,升龍府震怒,朝臣們更是瘋狂攻訐他。就連一直對他信賴有加的天子,這次似乎也出現了動搖。詔書裡的措辭,第一次出現了委婉的指責。聽完詔書,李常傑站起身來。奉命來宣讀詔命的內臣,小心翼翼的湊到他麵前,低聲道:“太尉,陛下在朝中,也不好受。”“許多朝臣,都在說不如交出楊景通和那寫反詩之人,重金賄賂北朝,以求北朝退兵。”李常傑頓時怒了,他瞪著那內臣:“誰說的?”內臣道:“好多人……”決裡隘天險,堅不可摧。上次戰爭,決裡隘堅守了超過二十天。哪怕不算北軍前期行動,也起碼守了三天。如今,卻在開戰後半天陷落。更讓升龍府恐懼的是——整個江北地區,包括蘇茂州、思琅州、門州以及大半個七源州、廣源州幾乎全部落入北兵之手。北兵以摧枯拉朽之勢,大有直搗升龍府的架勢。昨天,甚至有人報告,有北朝遊騎出現在富良江北岸,他們沿著江岸尋找著渡河點。這對升龍府裡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文官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當富良江變得不再安全,他們連睡都睡不著了。大量謠言在升龍府內傳播。有人說,北朝發兵超過十萬,其中西軍三萬,皆為鐵騎,勢要踏破升龍府。也有說,北朝來的不止十萬,而是二十萬!西軍超過五萬,皆是其沿邊百戰精銳。更有甚者,還有人說,在北朝廣州,親眼看到北朝從其北方,派遣了大量巨舟南下。其中甚至有著向小山一樣,不懼風浪的巨艦。於是,升龍府內更加慌張,據說已經有人開始南逃。就連天子也不得不下令,調集大軍,守備河口,嚴防北朝水師侵襲。這些傳言造成了升龍府人心惶惶,朝廷之中好多人都不想打了。已經有宗室提出——北朝所要雖有辱國格,然,為天下蒼生計,乞陛下為國忍耐,與之和談。條件嘛?完全可以談。楊景通是期貨死人,可以答應交予北朝處置。那個亂寫反詩的家夥也可以交出去。至於每年五十萬石稻米?給他!我大越據有千裡沃土,一歲三熟,區區五十萬石就可換國祚綿長,有何不可?太尉李常傑,乃陛下股肱,自然不能交出去。但,陛下可以學北朝啊。加歲幣就是了。一年加個二十萬石稻米,北朝焉能拒絕?總結起來就是——拿錢買平安。而且,這些宗室催的很急。天子雖然嚴詞拒絕,不願在連打都沒有打的情況下,就接受這樣喪權辱國的條件。可宗室們,卻很不耐煩。已經有人在陰陽怪氣了。“皇帝自己生不出孩子,沒有子孫,當然可以硬氣了。”“大不了與國諧亡嘛!”“但我等太祖子孫何辜?”一些和天子親近的宗室,包括天子的兩個弟弟,也在委婉的勸說:“陛下,臣等聞,北朝與遼國有檀淵之盟,彼時天下嘩然,皆以為北朝軟弱,然而澶淵之盟今已幾近百年,遼、宋兩國彌兵息戰,兩國邊境之人老死不見烽煙。”“願陛下為天下蒼生福祉,國家社稷宗廟,且忍此委屈。”反正是都怕了!沒辦法!北兵半日下決裡隘,奪大越三州之地,並圍兩州。可謂是來勢洶洶,氣焰囂張。現在,北兵都出現在富良江邊上了。根據傳說,北朝水師,也已經離開廣州正在南下。一旦其水路並進,大越社稷,恐怕就要亡了。與其亡國,不如答應北朝的條件。無非就是交兩個人,繳納稻米嘛。我大越富有一方,稻米一歲三熟,還能征討真臘、占城,從其蠻夷之中拓土廣疆。區區幾十萬石的稻米?給!就當交保護費了。北朝都能給遼國交保護費,我大越給北朝交保護費怎麼了?這些事情,這個內臣當然是不敢和李常傑說的。因為他怕,若太尉知曉此事,恐怕立刻就要暴怒不已。以他的脾氣,恐怕做得出提兵回升龍府清君側的事情——擊敗北朝,是這位太尉、輔國上將軍的心病。但這內臣同樣知道,李常傑必須儘快打一個勝仗。至少得保證,北兵不能再隨便出現在富良江江邊了。不然,升龍府一日三驚,朝野震動,乘輿受驚。那就真的很難保證,天子的心意能堅持到底。更難保證,受驚的升龍府貴族大臣,會不會起意清君側了。於是,這內臣小心翼翼的選擇了一下措辭,然後和李常傑道:“太尉,陛下命奴婢來轉告您,無論如何還請太尉將北朝大軍攔在富良江前。”“絕不能讓其有渡河的可能。”李常傑聽著,心裡麵雖然煩躁,但也知道,這是他必須做的事情。升龍府和北朝太近了。以至於決裡隘一下,北朝騎兵兩三個時辰就能飲馬富良江。一旦他們找到渡船,或者在富良江江邊,建立起穩定的船塢,利用當地的木材就地打造出一支足以渡河的船隊,橫渡富良江。一旦如此,這仗也就不必打了!李常傑很清楚,升龍府承平多年,早已不堪戰了。北兵一旦兵臨升龍府,失去富良江天險後的朝廷君臣,就會迅速失去抵抗意誌。到那個時候,會有無數人爭先恐後的出降,給北朝帶路。就像當年南唐滅亡的時候一樣。長江天險不在,舉國投降。於是,他隻能頷首:“請天使轉告陛下,老臣就算是死,也絕不會讓北兵過富良江一步!”現在他手裡有一張王牌——大越在富良江中那支苦心打造的擁有三百多艘各色艦船的水師。隻要這支水師在,北朝想要渡江,就得付出慘重代價!李常傑還要再說什麼。門外就傳來了喧嘩聲,然後一個將官,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跪到地上:“太尉!北件告急!”“昨日,北兵大軍南進,已圍北件。”李常傑猛地抬頭,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劍:“來得好!”“老夫正愁,不知去何處尋北寇,今賊寇竟自投羅網!”說著,他就對那將官道:“去傳我軍令,立刻整軍,命戰象營做好準備!”“諾!”打發走那將官,李常傑就對那個內臣說道:“還請天使上稟天子……”“便言老臣以為,即使要與北朝議和,也當先贏下一戰!”“北朝和遼國,能有澶淵之盟,在於北朝射殺了遼國元帥。”“若我朝一箭未發,一戰未打,便卑躬屈膝,遣使求和,老臣恐怕不止要納款,還要割地。”說著他的眼神就漸漸堅毅起來。他很清楚的,北朝來勢洶洶。迄今都不知道其主帥是誰?所統兵馬多少?那位新任經略使又是誰?在他的視角,他看到的隻有北朝大軍,侵略如火的攻勢。半日下決裡隘,守軍竟隻有三五十人逃出。根據這些人的描述,決裡隘竟連一刻鐘都沒有堅守,就被北朝大軍奪下。在這些人的描述中,北朝的大軍,根本不是人,是妖魔鬼怪!什麼隨手一撕就把人撕碎了,什麼隨手一箭就射榻了城門。搞得李常傑還以為自己是在看《搜神記》呢。於是,隻能將這些人全部單獨關押,免得他們擾亂軍心。更讓李常傑心驚的還是,與此同時,幾乎同步發生的北朝大進軍。蘇茂州、門州、思琅州全部投降,讓開道路,甚至參與到北朝大軍之中。廣源州、七源州大部分的侗溪土司,也全部倒戈。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來的那個經略使深諳人心,他在不到半個月時間內,就策反了整個大越北方的土司。這行動力,這組織力,這決斷力。讓李常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