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乙逋看著自己手上那張皺巴巴的紙。
這是前些天,嵬名謨鐸從汴京帶回來的,梁乙逋一直藏著它,沒有給任何人看,為了防止消息走漏,梁乙逋甚至都沒有讓嵬名謨鐸等進入興慶府,而是直接將這些人打發去了甘州,並派人嚴加監視。
因為這張紙上的內容,太過駭人!
宋遼新約,宋將原本給遼國的歲幣,變成了三百萬貫交子。
三百萬貫交子?!
梁乙逋長長籲出一口氣。
交子是什麼?梁乙逋有所耳聞。
那是一種南蠻的紙,可以充作錢來使用,儘管梁乙逋不清楚南蠻是怎麼做到的,但現在宋遼新約約定這三百萬貫交子,可以視作三百萬貫銅錢。
這就太可怕了。
讓梁乙逋夜不能寐!
北朝素來好利現在南蠻將這麼大的好處拱手送上。
而北朝得了南蠻這麼大好處,自然從此就會偏向南蠻。
於是,北朝的一切反應,都已經有解釋了。
梁乙逋自問,若南蠻肯給他每年三百萬貫,他也願意率兵北上,去威脅北朝的西京和草原。
梁乙逋握著手中的紙,喃喃自語:“三百萬貫……三百萬貫……”
若是南蠻肯給他這麼多錢就好了!
可惜……
梁乙逋明白,這不大可能,但依舊忍不住的去想這個事情。
宋遼新約的內容,他已經能背了。
自然知道,那三百萬貫是怎麼來的?
南蠻將原來要給北朝的歲幣,變作本金,然後用這個本金發行交子。
然後由北朝皇帝指定地點、指定貨物以交子進行貿易交割。
“北朝皇帝有了這麼大一筆受自己控製的錢……他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梁乙逋輕聲說著:“北朝北院各部,基本都能被這些財帛填飽肚子……”
大白高國和北朝的北院體製,相差無幾。
都是部落大於皇帝,家族大於部落。
所以,從毅宗到秉常,才會對漢化孜孜以求,他們圖的是漢化嗎?
不!
是漢化帶來的中央集權,是皇帝淩駕於一切之上的特權。
所以,北朝自聖宗之後,才會厲行漢化,完善體製,削弱宗室諸王的權力,開始中央集權。
這也是梁氏能夠秉政的原因——黨項各部都不想,讓兀卒的權力,深入他們的部落、家族之中。
要是他也能有一筆隻受他控製的龐大財富……
梁乙逋咽了咽口水。
儘管他清楚,這不可能!南蠻不可能給他這個便宜占。
但他依舊忍不住的想。
大白高國,不缺白銀、黃金。
占據河西走廊,毗鄰絲綢之路的黨項人,當然也能享受到絲綢之路的好處。
若是可以將國中那些,隻能給佛像刷金粉,或者製成首飾的黃金白銀,拿去南蠻換成錢……
而且是隻有他能支配的錢……
梁乙逋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那麼,梁氏就未嘗不能在大白高國,進行一次類似田氏代齊的操作。
“國相……”梁乙逋的親信家臣梁思訛來到他麵前,跪下來拜道:“太後方才下旨,遣嵬名濟等往南朝進貢山陵助役馬……”
梁乙逋回過神來,看向梁思訛,嗯了一聲,在野心的驅動下,梁乙逋鬼使神差的說道:“叫嵬名濟來見我!”
……
青唐城。
阿裡骨已經換上了武威郡王的朝服,率著青唐六部的首領,跪在地上,聽著來自汴京使者宣讀的聖旨。
聽著使者那抑揚頓挫的宣讀著冊封他繼任邈川大首領、武威郡王的詔命。
阿裡骨心情有些激動。
吐蕃人畏服貴種,自然不僅僅是讚普的血脈。
來自中原的漢家阿舅的冊封,在吐蕃人心中也有著極高的地位。
這是大唐的遺產。
那個曾經強盛一時的大帝國,不僅僅在整個西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也給它曾經最大的對手,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
隨著吐蕃帝國的崩潰,來自大唐的陰影在吐蕃人心中就越發厚重。
故而,即使是當年有著讚普血脈的唃廝囉,在建立青唐政權的時候,也需要孜孜不斷的向中原請封。
他需要來自漢家阿舅的承認,才能成為青唐六部都認可和服從的首領。
現在的阿裡骨就更需要了!
他體內沒有讚普的血脈在流淌,青唐六部的首領們,已經都在蠢蠢欲動了。
阿裡骨聽到風聲,六部的貴族,已經有人在串聯想要回雪山高原,再尋找一位讚普的嫡係血脈回來,繼承青唐讚普的位置。
所以,現在來自中原的漢家阿舅的冊封和認可,對阿裡骨來說不啻是久旱之後降下的甘露。
所以,他才會如此鄭重的召集青唐六部的首領,還親自跪接聖旨!
將旨意接下來,阿裡骨正要按照傳統,向前來宣旨的使者,送上黃金、瑪瑙、白銀等禮物。
使者卻微笑著,拉住了他:“郡王,可否借一步說話?”
阿裡骨點頭:“天使請!”
便將這位使者請到了青唐城特彆開辟的武威郡王府的一個廂房之中。
“郡王可知,西賊前時遣使朝我大宋,言郡王曾遣大將青宜結鬼章,欲與西賊聯手叛我大宋之事?”
阿裡骨聽著,心中暗罵了一聲:“該死的黨項賤婢!”
吐蕃人當然有理由看不起黨項人。
當年吐蕃讚普迎娶大唐公主的時候,黨項人隻配在路邊磕頭。
嘴上阿裡骨卻是堆著笑,解釋起來:“那定是青宜結鬼章這個亂臣賊子,背著臣私下和西賊勾連!”
“請天使轉告大宋太皇太後、皇太後陛下還有大皇帝陛下……”
“就說武威郡王臣阿裡骨及邈川各部永忠大宋天子!”
使者看著阿裡骨,似笑非笑的說道:“兩宮慈聖和皇帝陛下,當然是信得過郡王的,不然也不會遣吾來冊封郡王……”
“隻是……”
“郡王部下,得好好管管才是!”
阿裡骨連忙不斷點頭:“是……是……使者說得對……”
但在心中,他卻已經有著殺心。
因為,在阿裡骨看來,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
中原的宋人,已經知道了他的大將青宜結鬼章和黨項人的勾結。
他能殺了青宜結鬼章,或者將這個他最倚重的大將交給中原處置嗎?
不能。
如此一來,他就必然獲罪中原!
中原的天子就可能在將來支持其他人,譬如說在熙河就有現成的讚普血脈。
時機成熟的話,他們就會武力護送木征兄弟回來。
所以,阿裡骨知道他必須早做準備,用武力逼迫中原天子承認他的地位。
也用武力,向青唐六部證明,他比他的養父的兄弟和兒子們更合格。
順便,將唃廝囉最後的血脈也斬儘殺絕,徹底斷絕中原的念想!
隻是……
宋軍太能打了……阿裡骨想起當年,他的養父被宋軍打的到處流竄的事情。
他知道,必須尋找盟友。
誰呢?
黨項人已經靠不住了,就隻能去找回鶻人後麵的遼人。
於是,阿裡骨送走宋使,回頭立刻派人繞道西域回鶻人的地盤,前往遼國。
他希望得到遼國的冊封和支持。
……
在西夏和青唐的紛紛擾擾中,汴京城的樹葉就已經黃了。
秋風吹拂著禦花園,落葉在花園的小徑中飄落。
已是元豐八年的九月乙酉(十八)。
趙煦坐在涼亭裡,屁股下墊著柔軟溫暖的裘墊,至於衣服他則換成了更加保溫的厚衣。
宋用臣來到他麵前,拜道:“大家,臣回來了!”
趙煦放下手裡的書對宋用臣道:“宋宣政一路辛苦了……”
“不敢!”
“和我說說看,這一路勘探東流道,有何結果?”
宋用臣答道:“奏知陛下,臣奉旨勘察東流道泥沙淤積情況……”
“已大體將東流河道淤積嚴重之地,繪於圖上……”
便將一張卷起來的元書紙呈遞在手中。
趙煦讓馮景接過,拿在手裡認真看了看,然後歎了一聲:“東流道淤積已經如此嚴重了嗎?”
宋用臣點點頭:“此水之天性也……”
趙煦籲出一口氣:“是啊,水之天性也!”
然後,他看著宋用臣,問道:“若是每年冬季,雇傭民夫清淤,可否緩解?”
宋用臣搖搖頭:“東流道流經數州之地,若是清淤……工程太大,耗費太多……且今年清淤,明年又會淤積……”
趙煦點點頭,他也知道是這樣,但除此之外,以如今的技術條件,便隻能選擇工程量更大,耗資更多的項目了,而這些項目暫時都不具備可行性。
這也是趙煦為何要鼓噪登、萊淘金熱的原因之一。
廉價的青壯勞動力,在任何時候都缺。
隻要登萊的淘金熱,能像景佑年間一樣,聚集十幾萬青壯去京東路。
那麼,不止開礦的勞動力是現成的。
就連挖河、清淤的勞動力也是現成的。
根本不需要在京東路征發、雇傭,也不會破壞脆弱的小農經濟。
簡直賺麻了。
趙煦歎息幾聲,對宋用臣道:“為今之計,也隻能先清淤,再想其他辦法了……”
宋用臣再拜,道:“其實……有一個辦法……”
“梁山泊……”
趙煦一聽,就知道宋用臣在說什麼了,立刻搖頭:“太難了!”
趙煦清楚,宋用臣指的是王安石在熙寧年間提過的一個計劃。
先封閉梁山泊,在其下遊建立堤岸,然後開鑿一條運河,將梁山泊和黃河相連。
這條運河平時通航,洪水的時候,就用來泄洪。
將洪水導入梁山泊,如此一舉兩得。
既可以泄洪,也可以讓含有泥沙的黃河水在水泊梁山自然淤積,不斷創造出良田。
這個計劃是王安石受到劉攽的啟發提出的。
當時,有人和王安石建議——梁山泊八百裡水澤,若可以將水都排出去,那麼就可以得到八百裡良田。
王安石很興奮,將這個想法和劉攽說了,然後問劉攽:“這梁山泊的水,哪裡可以容納呢?”
劉攽回答:“在旁邊再挖一個八百裡的湖就可以了!”
王安石被一語點醒大笑而止。
但後來,王安石又突發奇想。
既然梁山泊的水沒地方排,那我引黃河水去淤積總可以了吧?
然後,一算工程量……
朝野久久無語,這是再造一條大運河的工程量!
隋煬帝前車之鑒在那裡,誰敢再上馬這樣的超級工程?
可沒有人想被稱讚什麼‘共與大禹論功不算多’
趙煦看向宋用臣,問道:“可否如引洛清汴般,引幾條清水河的河水,衝刷關鍵淤積河段?”
宋用臣搖搖頭:“若是這樣,還不如導黃河水入梁山泊……”
“且黃河不比汴河,沒有什麼河流比黃河更強……隨意導河入黃,到了汛期,黃河水倒灌……”
趙煦愣住了,仔細想想也確實如此。
“那用狹河木岸呢?”趙煦問。
“這倒是可行……”宋用臣道:“隻是東流道本就不寬,再用狹河,水道就更狹窄了……”
“一旦汛期,恐怕都會被衝毀……”
趙煦籲出一口氣。
他知道的,隻能慢慢來。
便對宋用臣道:“我欲以卿為都大提點東流道清淤大使……”
“且先將淤積最嚴重的幾條河段,清理一遍……再設置些狹河木岸,穩住河道……能緩一歲是一歲……”
送走宋用臣,趙煦揉了揉太陽穴。
然後微微籲出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明清兩代用束水攻沙治河。
可現在,技術不成熟,條件也不具備。
束水攻沙,需要大建堤壩!
此外,還需要沿著黃河下遊,特彆是東流道和北流道的流經區域,大量蓄水,修建人工水庫。
原理和宋用臣導洛清汴以及狹河木岸是一樣的。
利用清水本身的力量,將黃河河床淤積的部分衝走,也利用河道的力量,來給水流加速。
但,這同樣治標不治本。
因為上遊和中遊的來沙量決定了一切。
“先等等吧……”
“等沈括搞出了水泥什麼的,再去慢慢的實驗……”
“還來得及!”趙煦喃喃自語。
下次大洪水,要等到元符二年,那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說不定,到時候,已經滅了西賊,控製住了黃河上遊,那就能通過植樹從源頭減少泥沙,從而將下遊的水患降到最低!
這樣豈不比現在大興土木要強?
趙煦可記得元朝為了治河,搞出了‘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事情。
所以啊……
“還是滅了西賊,更劃算!”
注:王安石欲引黃河水進梁山泊的事情,我忘了是在那裡看過的,查了好久沒查到,隻記得是好幾年前在網上看到的資料,印象很模糊了。所以有可能有錯誤,甚至可能是我自己記憶錯亂。
姑且用之!
就當是蘇軾的論刑賞之忠厚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