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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守中回到小屋,天色已暗。
摸著黑拿出火折子點燃桌上的油燈,屋內的昏暗刹那被破除,暖色微明的燈光將男人孤獨的影子烙印在牆壁上。
薑守中找來一些乾柴木炭和餅狀末煤生起火爐。
整個房間逐漸開始變得暖和起來,驅散了凝結著的寒氣。
“唉,家裡有個人確實好一點。”
獨影孑然的薑守中沒由來地泛起幾分空落,不禁歎了口氣。
回想起半年多前,他與前妻紅兒以及葉姐姐圍坐在暖爐前的場景,好似一副被裝裱在幻夢中的畫,遙遠且不真實。
那時候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命運的轉折如此之快。
一年多半前,身穿於這個陌生世界的他被一個叫葉竹嬋的年輕女子救下,定居在一座叫安和村的地方。
日子過得愜意又悠然。
不久之後,他又與一個叫“紅兒”的少女成親,兩人在安和村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隻是後來某一天,媳婦毫無征兆的留下一封荒誕休書突然離去,此後再無音訊。
一個月後,便發生了震驚世人的安和村被屠事件。
自此兩人“陰陽相隔”。
因為他也在那份死亡名單中。
根據官方給出的公示,安和村八十二戶村民全都被妖物屠殺,這背後的始作俑者便是妖族萬獸林。
隻是沒人知道,安和村還有他這麼一位幸存者。
並改名為薑墨。
村子遭受妖物襲擊後,雖然他沒能找到葉姐姐的屍體,但那場屠殺之下,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尤其後來崩發的那場山洪泥石流,幾乎吞沒了整個村莊。
侵卷過後,隻餘殘肢斷臂,碎骨肉泥。
再想找屍體,已無可能。
如果不是那晚他運氣好,獨自去山神廟買醉消愁時被一個神秘人給救了,恐怕此刻也不會坐在這裡。
至於那神秘人……
“所以,染家的人一直沒來過嗎?”
一道如金鐵磨地,明顯刻意偽裝的冷礫嘶啞聲音毫無征兆的出現在房間內,打斷了薑守中的思緒。
薑守中嚇了一跳。
待看到屋內出現的正是那位救了自己的神秘人,他低聲嘟噥道“進來也不知道敲門,太沒禮貌了。”
昏暗的屋內立著一道頎長身影。
來人全身罩於一襲黑色連帽鬥篷中,看不出具體身形,臉上戴著一副尖喙飛羽的鳥形金色麵具。
如影灰黑的身影在暗沉的小屋中仿若鬼魅一般,令人倍感悚栗。
不過薑守中習慣了。
甚至有時候調侃對方為“鳥人”。
心想若是被自己那位喜歡給彆人起外號的上司看到,指不定能取出一個更有趣的名字。
“染家的人一直沒來過嗎?”
麵具鳥人又問了一遍。
薑守中給對方泡了一杯茶,自嘲道“基本上一個月來一次,是染府大小姐那位身邊的小丫鬟,就是送點銀錢給我。”
麵具鳥人沒有接茶杯,走到火爐前淡淡道“過段時間染輕塵會去青州,你想辦法跟她一起去。”
“為什麼?”
薑守中皺眉問道。
鳥形麵具尖喙上方的眼洞裡閃動著寒月般的利光,語氣霸道“你不需要問為什麼,聽我安排便是。”
薑守中沒吭聲,往火爐裡填了倆塊木炭。
或許是看到薑守中有些不悅,麵具人嘶啞的聲音柔緩了一些,補充道“青州發生了一起案子,與安和村被屠殺事件有些牽連。”
此話一出,薑守中猛地抬頭。
男人黑瞳中射出兩道凜冽寒芒,拳頭下意識握緊,“你確定!?”
當初之所以聽從這女人安排來京城,除了報答對方救命之恩,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當初那起安和村的屠殺事件有貓膩。
很可能與朝廷某位權貴有關聯。
因為他在尋找葉姐姐屍體的過程中,無意發現了一顆珠子。
經過對方辨認,此珠名為朝珠。
與薑守中那個世界清代官員所佩戴的朝珠不同,大洲皇朝的朝珠乃是天子特賜之物,非功勳貴族及二品官銜以上不得佩戴,並注有真龍氣運,無法仿造。
雖是天子特賜之物,但大洲皇朝這麼多年,幾代帝王賜賞出不少。
若一一調查,無疑江河撈針。
加上那顆朝珠上的刻字缺失,至今沒有任何線索。
但薑守中並不氣餒。
哪怕調查過程很漫長很艱難,將來麵對的敵人很強大,他也決不能讓葉姐姐和其他村民白白冤死!
這也是他願意進入六扇門的主要原因。
隻可惜那時候的他還沒有與死人“對話”的能力,沒能查找出更多真相。
比如今天那位已經死去兩日的青衫老者,或許是心有牽掛,殘魄不散,發現薑守中有“通靈”能力,便主動出現與他搭話,希望給自己孫女尋一個庇護。
還有那位陰魂不散的張琅。
薑守中皺眉道“可那位染家大小姐對我並不感冒,到如今已成親半年,也隻是與我見過兩次麵,不可能帶我去青州。”
“朝廷要在六扇門組建新院。”
麵具人嘶啞難聽的聲音亦如鴟梟“染輕塵被任命為新院主管,會去青州調查那起案件,你可以利用這次機會。”
“這你也知道啊。”薑守中有些怪異的盯著麵具鳥人,“我怎麼感覺你是宮裡的人,任何內幕消息都清楚。”
麵具人不予解釋,反而問道“你對染輕塵有沒有興趣?”
“沒有。”
薑守中搖頭,無一絲猶豫。
且不說他的“薑墨”身份是假冒的,就算是真的,以二人目前這進度,估摸著十年都培養不出感情。
成親半年才有過兩次見麵,簡直離譜。
況且,他也始終難以忘記心中那抹紅色輕靈的倩影。
無人可替代其位置。
“哼。”
麵具人鼻腔哼了一聲,不知是嘲諷還是其他情緒,看向男人的眼神倒是又柔和了幾分,但語氣依舊淡漠,“記住你該乾的事,不要整天沉溺於兒女情長之中!”
說罷,門扉“喀搭”一聲,身影消失在了屋內,隻餘一縷卷入的寒氣浮動著桌上燈火,微微晃動。
“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老婆呢,管得挺寬。”
薑守中嘴裡嘀咕著。
他很想吐槽這位麵具鳥人。
兩人都結識半年了,也算是經曆過同生共死,到現在也不願摘下那副鳥人麵具,甚至連聲音都一直偽裝。
隻知道對方叫夜鶯。
若非那次偶然不慎摸到了對方浮誇的胸大肌,還以為這貨是男的。
當然吐槽歸吐槽,內心的感激還是有的。
當時對方如果沒將醉成爛泥的他,拽進山神廟裡的那副石棺裡,即便能躲過妖物的殺戮,也無法避開那場山洪泥石流。
救人一命如再生父母。
否則他也不會聽從對方安排,改名為“薑墨”,並拿著對方給的那份婚書,很頭鐵的去找染家。
說實話,當時他並不覺得染家會承認這份婚約,尤其那位家主看到婚書後眉頭擰得跟繩結似得,就差沒把他丟出去。
好在夜鶯還給了他一枚玉佩,而當老夫人看到那枚玉佩後,竟真的將那位天驕大小姐嫁給了他。
所以薑守中一直很好奇,叫“夜鶯”的這女人和婚書裡的那位“薑墨”究竟是什麼關係?
是親屬?
或是什麼朋友?
更不理解,對方為何要讓他假冒“薑墨”去找染家結親。
而婚書上的真正“薑墨”又去了哪兒?
死了嗎?
薑守中想不明白,也就懶得去深思。他起身來到衣櫃前,打開了一扇暗格。
暗格內有一枚玉簪。
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字體娟秀的【休書】二字,格外醒目。
薑守中拿起那枚精美的玉簪。
這枚玉簪,葉姐姐平日一直佩戴著。
是她的心愛之物。
據說是她的娘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當時沒能找到屍體,他心裡還有一絲絲的期盼,可當看到泥沙碎肉裡的這枚玉簪,他的心徹底墮入絕望。
薑守中將玉簪緩緩攥於手中,晦暗的眸子燃著幽幽恨火,“葉姐姐,若被我調查出,那場屠村事件真的有人背後指使,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無論那人是誰!”
許久,男人目光又沉落在那封休書上。
滿腔的悲痛與恨意,漸漸繾綣為一縷灼人的哀傷。
“紅兒,是不是你已經找回了記憶,所以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離開。”男人歎息一聲,喃喃道,“走了也好,或許……我們的相遇本就是一個錯誤。”
……
興安巷,老槐樹下。
李觀世負手而立,仰頭怔望著。
孤寂寒夜中,垂垂老矣的槐樹卻像一隻惡鬼修羅,如同被歲月剝離了皮肉的枝乾四麵八方延伸,猙獰扭曲。
“壓不住就彆壓了,強撐著不累嗎?”
李觀世唇角譏笑。
她輕輕跺了一下腳。
萬物倏然靜止,雜音頓消。
飛雪凝滯,寒風停歇,搖擺的枝乾槐葉紋絲不動,萬籟俱寂。
這一方天地仿若被時間鎖住。
滯凝不過數息,旋即又恢複正常,那幾片四季常綴的槐葉終於不堪重負,脫離了枝乾,緩緩墜落在地。
刹那間,旁邊凶宅煞氣衝天,血光裂雲。
“李觀世!”
驀然,一道刻意壓抑著的怒聲傳來,如驚雷滾滾,風雪呼嘯更烈。
望著緩緩歸於平靜的凶宅,李觀世呢喃低語,神情傷感,“差點忘了,平陽墨家的人都死絕了。”
凶宅雖然被及時鎮壓,依舊有一縷紅光竄出。
她轉身看向皇宮方向,眉梢唇際的譏嘲冷峭更濃,“當年諸葛玄機一句‘平陽墨家有屠龍術’的讖語,嚇的你主子連龍椅都坐不安穩,最終讓墨家人死絕,你這把屠刀功勞不小啊。”
夜色沉寂,唯有風雪嗚咽之聲,無人回應。
李觀世櫻唇微抿,撫著纖巧尖細的下巴,自顧自的說道“如果墨家還有餘孽,那就好玩了……”
女人抬起螓首,麵上籠霧散去,露出那張足以魅惑眾生的絕美玉容,笑靨嫣然,“對吧,天下第一的趙無修?”
……
更遠方,從凶宅竄出的那縷紅光炸入湖泊。
一名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緩緩浮出水麵,長發如海藻鋪開數丈。
女子麵色蒼白,容貌絕美。
“墨郎,妾身等你等得好苦,你到底在哪兒。”
女人幽暗無瞳的眸子掃望著京城,滿腹淒悲,兩淚交流。
紅衣女子捂住臉頰,削瘦的肩膀微微抖動,似哭似笑,如泣如訴,壓抑著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擠出喉嚨,從指縫中溢出。
“墨郎,妾身不願等了。”
紅衣女子十指屈起,尖銳的指甲刺入皮膚,用力朝下撕扯著。
絕美臉龐,瞬間鮮血淋漓,露出白骨。
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湖之上。
片刻後,又有一具身上綁有石塊的女人屍體從湖底緩緩飄起。
是一位容貌平庸的婦人。
紅衣女子幽幽道“去找你丈夫吧。”
婦人睜開眼睛,先是敬畏的看了眼紅衣女子,隨後目光轉向某處,獰笑道“夫君,妾身來了。”
……
夜深,薑守中熄燈入睡。
張琅所說的那本家傳古籍,他已經找出來了,名叫《天元河圖冊》。
內容繁雜晦澀,確實瞧著像是一本修身養性的書
隨意翻了翻,就扔在一旁不想看了。
躺了一會兒,薑守中忽然坐起身雙手合十,將指尖抵在自己眉心,言語懇求道“阿彌陀佛,無量壽佛,今晚就彆讓我再做那怪夢了,誰特麼腦抽喜歡人妻!”
在薑守中睡著後,隨意丟在桌上的那本古書,忽然自行翻開。
一隻慘白的手,從書頁中爬出!
這隻手的指甲極長。
猶如鋼刀!
它朝著薑守中緩緩抓去。
然而下一刻,桌上的玉簪竟發出細微的嗡鳴劍吟聲。
那隻慘白的手“嗖”的一下縮回了書中,靜悄悄的,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像是偷東西時被發現的賊手。
玉簪飛起,環繞著古書不斷旋轉,拖著一尾晶瑩劍氣。
猶如大佬在巡視。
最終,那隻慘白的手又小心翼翼的伸了出來,乖巧的將書本合上,徹底沒了動靜。
玉簪這才回落於桌麵,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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