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永不過時。
識時務者為俊傑。
姬天元這位大雍太祖‘跪’得如此之快,韓紹並不意外。
倒是餘下八帝除了少數三兩人看著自家太祖前倨後恭的態度若有所思,其他大多不服不忿、外加不解。
沒辦法,他們高高在上太久了。
生前,他們唯我獨尊。
死後,依舊是享儘尊榮。
性子剛烈一些的,寧願玉碎,也不願瓦全苟活。
但這些韓紹都懶得在意。
之所以留著他們,沒有將他們直接從這冥土直接抹除,主要還是不想現在就壞了姬雍的氣運。
還是那句話,他還沒有準備好。
一個緩緩衰落敗亡的大雍,遠比驟然崩殂、天下大亂的大雍,更符合他的利益與計劃。
抬眼瞥了一眼此刻神色有些拘謹的姬天元,再想到被其逼到草原兩千載不敢踏足故土寸步的大巫,韓紹莫名感覺有些幽默。
“太祖倒是能屈能伸。”
韓紹這一聲感慨,也不知是嘲諷,還是其它。
姬天元也不尷尬。
世人隻知道他橫掃天下、開辟大雍一朝時的霸道無雙。
卻不曾見過他起勢前的落魄與伏低做小。
姬氏,雖是上古貴姓。
但到他這一脈時,已經淪落市井。
所以成就帝業時的霸道無雙是他,能屈能伸也是他。
“天下者,唯有德者居之,今我姬氏累世更迭,昔日攢下的德行如今被不肖子孫消磨殆儘,自當退位讓賢,求個體麵。”
五德輪轉,朝代更迭,自古如此。
雖有不舍,可如果大勢傾頹,還想要妄圖以身抵擋,隻會被這滾滾而來的煌煌大勢碾成齏粉。
更何況他已經明悟到,此世的天下更替與曾經曆朝曆代完全不同。
站在這個萬古未有之大變局的關鍵節點,若是再不識時務,豈不愚蠢?
聽得姬天元刻意加重的最後那句‘求個體麵’,韓紹莞爾一笑。
“太祖人傑也。”
這聲讚譽讓姬天元緊繃的心神驟然一鬆,而後趕忙道。
“當不得尊駕‘太祖’之稱,尊駕稱姬某天元即可。”
既然已經擺下了低姿態,索性將這低姿態擺到底。
此刻的姬天元在韓紹麵前,甚至可以稱得上一聲謙恭。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想當年,他揮軍進入秦都時,秦皇子嬰尚不如他呢。
如今五德輪轉,又是一個新的輪回。
也得虧他與韓紹這個後來者見麵的早,大雍尚有三分氣運、大勢,他還有些籌碼在手。
否則有些事情還真不好說。
除此之外,也得益於他某個血脈後輩爭氣,替他姬氏爭取了一條最大的後路。
而這才是他的真正底氣所在。
隻是如何將手頭這些籌碼與底氣實現利益最大化,接下來卻是要好好籌謀,然後儘早決斷!
見姬天元低垂的目光閃爍不定,韓紹也懶得去管他打著什麼主意。
剛剛一番出手釋放神魂,讓神魂在地道的侵染下再次暴漲了幾分,這無疑再次縮短了他在這九幽碧落逗留的時間。
本想揮手將他們打發走,可一陣心潮湧動後,韓紹默默思忖了一陣,還是決定道。
“勞駕太祖辛苦一下,帶某去一個地方。”
念及他與姬氏的那點香火情,韓紹終於沒有直呼其名。
不看僧麵,看佛麵。
就算不看太康的麵子,也要顧及姬瞾那個女人。
自去年北征途中那一夕歡愉後,那瘋女人便斬斷屏蔽了與他的一切因果聯係,韓紹總感覺那瘋女人要給他玩個大的。
現在穩一手,以免日後相見時太過難看。
……
九幽碧落,冥土廣袤,似無邊際。
韓紹神念散布之下,見到不少大城宮闕坐落。
城中一如人間,有氣息強盛比肩太乙者,亦有孱弱如星點螢光的渺小存在。
除了暗無天日的死寂外,竟有幾分人間煙火的殘存餘韻。
斂去氣息的姬天元解釋道。
“累世高門人間鼎盛,其根基底蘊有一部分便應在這九幽碧落。”
說罷,姬天元忽然有些唏噓感慨。
“世人都說成帝為皇,天下至尊,可實際上這世上哪有什麼萬古之帝朝?但有傳承萬古的世族高門……”
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
這並不難以理解。
至於城中那些宛如人間尋常百姓的亡魂死靈,姬天元則沒有多說。
人間尋常人家也會祭祀先祖。
陽間心有所念,陰間必有映照,方有此景。
韓紹若有所思了一陣,便漸漸理清了這九幽碧落與人間的聯係。
“這裡似乎與人間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些尋常百姓死後化作亡魂墜入這九幽碧落,依舊是掙脫不開螻蟻的宿命。
而那些世族高門則依舊高高在上,奴役一切。
除非有朝一日,後輩得天眷顧,一朝顯貴,方能逆天改命。
……
【鎮遼城】
站在這座人間在冥土映照出的城池前,韓紹一時有些恍惚。
直到一聲驚呼傳來。
“紹……紹哥兒,可是紹哥兒?你……你怎麼也……”
韓紹聞言,望著那道一臉痛惜表情的身影,神色有些怔愣。
眼前這亡魂的麵目,有些熟悉。
稍稍反應了一陣,才從某段記憶的角落中搜羅出這人的存在來。
太康五十九年那一場慘敗。
對方陣歿在前,自己穿越在後。
說起來,自己與這人並不相識。
相識的是曾經的紹哥兒。
韓紹看了對方一眼,心中莫名有些心虛,而後直接斂起氣息,隱去身形,往城中走去。
獨留對方在原地怔愣許久,心說。
‘這才死了沒多久,咋就糊塗了?竟然生出了幻覺……’
‘現在紹哥兒早已在人間顯貴,又豈會說死就死,跟咱們一樣墮入幽冥?’
‘還有……剛剛那女子也不是婉娘啊……’
而經過一小段插曲的韓紹,原先那股被本能驅使的衝動頓時消散了大半,甚至有種扭頭就走的衝動。
見韓紹神色間露出遲疑,與他執手而行的共顏,猶豫了下,溫聲道。
“君上若不願,不如……以後再說?”
當初姬九用蜃龍珠,也就是定海珠,將韓紹拖入幻境。
其中經曆的那一段‘人生’,足以讓共顏猜測到不少‘真相’。
所以這世上要說真正了解韓紹一部分底細的人,也唯有共顏。
韓紹聞言,前行的腳步微頓,但最終還是道。
“走吧,這份因果總歸是要麵對的。”
得前身遺澤,就要承接這份因果。
逃避固然能得一時輕鬆,卻終究不得圓滿。
……
府苑高牆,頗有幾分氣勢。
幾乎與韓紹在人間的府邸一般無二。
唯有府門前的匾額,掛的隻是簡單的【韓府】二字。
這是因為韓紹當初沒有封邦建國,建立宗廟。
所以父祖也就沒有接受追封的資格,在這九幽冥土享受諸侯尊榮。
站在府邸門前的韓紹莫名有些慚愧。
所謂子孫不孝,不外如是。
見韓紹駐足門前,踟躕不進,陪同他一同前來的姬天元,以為他這是情怯,當即熱切表示。
“尊駕稍待,朕……哦不,姬某這就去叫門。”
叫門天子,是吧?
見姬天元說完這話便走上前去,韓紹想了想,終究是沒有拒絕。
等到府門洞開,看著那張陌生卻又帶著幾分熟悉的麵容,韓紹尚未開口,對方便帶著幾分疑惑道。
“你們是?”
韓紹再次收刮了一番腦海中陳舊的記憶。
這才認出,這人是韓父曾經的袍澤,當初跟著韓父、薑父以及薑虎一同出征,最終一去不複返。
卻不曾想歲月流轉,竟在這九幽冥土再次相逢。
“林叔,是我,紹哥兒。”
“我來見見……父親、母親。”
出乎意料,這一句有關紹哥兒自我介紹,以及‘父親、母親’,韓紹出口時竟頗為順暢。
對麵那依舊是中年漢子模樣的身影,在聽聞韓紹這話後,很是怔愣了片刻,而後漸漸睜大了雙眼。
“你……你是紹哥兒?”
那一年他們陣歿時,紹哥兒還不過臨近少年的孩童,性子也有些沉悶。
遠非如今的芝蘭玉樹,眉宇間儘顯威儀可比。
不過模樣終歸能看到曾經的影子,林叔好一陣打量,等到確認後,一把上前拉住韓紹的手,然後往府中衝去。
“主君!主君!少君來了!快……”
亡者輕盈飄忽,本不該拉不動韓紹這具真身。
但韓紹猶豫了下,還是隨他去了。
下一刻,原本安靜沉寂的府邸頓時被驚動喧鬨起來。
一道道身影從府中各處飄忽而出。
韓紹一眼掃過,便了然於胸。
這些被韓父收容在府中的都是昔日戰死的鎮遼軍英靈,其中大多數應該都是韓父的昔日袍澤。
其中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
麵對那一道道投來的目光,韓紹尚未來得及說上半句,便被前方快速近前的兩道氣息吸引了全部心神。
“我兒——”
“我兒何在!”
聲音之熟悉,宛如鐫刻神魂。
也正如在幻境之中聽到的一般無二。
隻是當初穩重沉著,無不顯現父親威嚴的聲音,遠沒有這般急切與激動。
“主君,少君他……”
韓紹抬眼望著那道一如記憶中偉岸的身影,努力定了定心神,然後展顏一笑。
“父親,許久不見。”
一句簡短的問候,彼此相望。
那卸去甲胄的偉岸身影,有些發顫。
“我兒……許久不見,為……為父甚是想念。”
記憶中,生前的韓父決計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也從來不會這麼失態。
可此刻父子執手重逢,儘管是一虛一實,中間還隔著生死天塹,卻是罔顧了所有。
“我兒長大了……”
“父親倒是沒變。”
韓父陣歿時,年不過而立,模樣就此凝固。
此刻跨越陰陽再見麵,單從模樣上看,兩人倒不似父子,反倒是有些像兄弟。
韓父似乎也覺察到了,神色略顯尷尬。
不過他很快便拉著韓紹,前進了幾步,來到那名早已淚眼婆娑的女子麵前。
“來,見過你母親。”
相較於在幻境中有過一定‘感情基礎’的韓父,眼前這年不過雙十的女子,韓紹陌生中更顯尷尬。
畢竟韓母亡故更早,不隻是他,就算是前身活著時也早已沒了印象。
不過看模樣,韓紹此身卻是更類她一些。
看著那張秀美的麵容,韓紹最終還是道了一聲。
“孩兒不孝,怠慢母親了。”
本就淚眼婆娑的韓母頓時失控,上前擁住他。
“是母親沒用,未能久留人間,一儘人母之責……”
她生來體虛,生下韓紹後,沒堅持幾年便撒手人寰。
轉眼經年,沒想到記憶中小小的人兒,竟已經長成這般偉岸模樣。
韓紹見狀,趕忙上前安撫。
隻是眼前的韓母看起來與他一般年歲,終究是有些彆扭。
唯一讓他暗自鬆了一口氣的是,無論是韓父還是韓母都沒有將他認做是‘另一個人’。
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的‘竊居’這一絲前世未能享有的天倫溫情。
等到韓父、韓母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後,理智回歸的他們,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
“吾兒何以至此?莫不是……”
這話說著,兩人麵上瞬間閃過一抹痛苦。
冥土,亡者所居,生者禁地。
想到他家紹哥兒年歲如此之輕,就和他們一樣早夭,做父母的如何能不傷心?
韓紹無奈,隻能一番解釋。
在聽得韓紹竟是以真身跨越陰陽兩界,不止二老好一陣瞠目結舌,在場被韓父收容的昔日袍澤更是驚呼連連。
生前修為不過下三境的他們,實在無法窺探與理解大修士的神通與手段。
到底還是韓父心境強上一些,儘管他還是不明白自己那天資拙劣的愛子,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可這些對於父子難得重逢的他,並不重要。
見韓紹如今的神采飛揚、氣度如淵,唯有身為人父的自豪,與有榮焉。
定定地看著韓紹一陣,總算穩住心神的他,總算注意起與韓紹一同前來的兩人來。
隻一眼,他便意識到兩人的不凡來。
其中姬天元,哪怕是已經斂去了氣息,換掉了那身標誌性的赤色帝袍,可那久居高位的氣度卻是掩蓋不了。
還有那名幾乎下意識緊緊跟隨在韓紹身後的絕色女子。
說老實話,他家夫人生前也算是姿容出眾了,否則也生不出韓紹這般模樣來。
可與眼前這女子相比,著實是差得太遠。
模樣倒還在其次,主要是儀態、氣質。
養移體,居移氣。
這樣的女子似乎就不應該出現在凡間,非那九重天闕無以相襯。
幾經遲疑後,韓父終於沒忍住問道。
“吾兒,這兩位貴客是……”
韓紹聞言,瞥了一眼姬天元便將他略過,而是直接拉過共顏,介紹道。
“這位是共氏,孩兒的……”
韓紹琢磨了一陣措辭,最終還是道。
“是孩兒新納的姬妾。”
這話一出,共顏臉色漲紅。
一旁被無視的姬天元則扭頭環顧四周,全當沒聽到。
韓父韓母則麵麵相覷了一陣,最終訥訥道。
“你……你怎麼又納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