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被終結。
炎黃之爭,橫貫千載。
最後一戰,波及塵世安寧的板泉之戰也落下帷幕,和平到來,諸靈休養生息。
黃帝取得勝利,炎帝落敗。
世人並不意外這個結果,卻意外於戰爭中出現了一位能抗衡帝者的生靈。
一位龍君,其名威光避塵。
在此之前,世人從未聽聞存在過這樣一位龍君。人們雖稱呼其為龍君,心底不自覺地將其與當今二帝的地位放置於一起,稱呼之中飽含敬畏。
江河湖海,在此戰後沸騰,因為鱗類之長中竟然出現了帝者。
百鱗可不會像其他生靈那般客氣,見龍君威儀,公然以帝之名稱之。隻覺得揚眉吐氣,可如神農氏軒轅氏下治民般縱橫四極八荒,為帝之血裔。而後連帶著群妖掀起立下妖族之帝的浪潮。
威光避塵龍君,群妖百獸皆呼喚這個名號。
人族輝煌了太久,即便是正神也要為帝者服務,帝者生來號令天下萬物,於帝的眼中,他們皆為臣子。
群妖也要一位帝者。
和平隻是一些人的一廂情願,因果仍在糾纏。
甚至纏繞上了李熄安。
…………
炎帝寢宮。
李熄安如最初來到陳地時一樣,坐在炎帝寢宮的一角。
不過與當初有所不同的是彼時的神農雖然藥毒堆積,可仍然是一方帝王,塵世最強大的兩尊生靈中的其中一位,掌握世上最強大的火焰與最出色的丹鼎之術。
現在坐在床上的不過是一個枯敗的老者。
“你要死了,神農。”李熄安的眼睛宛若一汪深潭,他注視著枯槁的老人,敘述這位帝者的死期。
“至少不是現在。”神農說道,他發散的目光聚集起來,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劃。
根據手指劃動的軌跡,這是神文。
至少這個時代的生靈是這樣稱呼這種文字。
傳言這種文字便是當今人類文明之火的起源,發現於石碑之上,人類最初的祖先燧人氏理解並記錄下了這種文字,將其保留並流傳至後世。神文帶來了文明與力量,這比起人類之前的石矛和鈍器是跨越性的東西。
隻有少數人才能掌握並運用,但已經足夠了。
被妖族奴役和壓榨的人類憑借這股力量迅速崛起,勢不可擋。過去為妖族供奉獻上血食的往昔不再,燧人氏的戰士橫掃八荒,將文明之火肆意潑灑,這才有了當今的塵世。
據傳聞燧人氏曾經焚儘四海,隻為逼得龍王俯首,為人族的生息食糧行雲布雨。
燧人氏也成了第一位得到上天注目的生靈。
被稱作火祖,燧皇,又因第一位得天之注目,亦稱天皇。人皇,帝者,後來便成為了世間最為尊崇的位置,坐在這個位置上有權號令天下萬物,即便身負果位的正神亦不能抗命。
燧皇生伏羲女媧,伏羲女媧結合,誕生了炎帝與黃帝的父親,少典。
這都是陳地炎帝寢宮中能夠翻閱的典籍記載,並非什麼隱秘。畢竟這隻是家譜,連燧人氏究竟是如何發現石碑,如何理解石碑上的神文,最後那石碑又在哪裡,典籍中隻字未提。典籍上著重介紹了始祖燧人氏的功績,譬如討伐巨獸,誅滅大妖,焚燒四海等等。
然後介紹伏羲女媧,兩位人皇,敘述之詳細仿佛是史官跟在這兩位人皇身後寫的,人家做什麼事情,史官便一字不落的寫下。
少典的記載很少。
很少,隻言片語。
但兩位人皇的子嗣,又能有著炎帝黃帝兩位優秀至極的後代,無論如何,這位人皇之子都不簡單。
李熄安此前去往的舊九州遺跡中,那些守護者們提到過的唯一抵達者便是少典。
少典像是刻意隱去了自己的存在,強大的父輩,出色的子嗣,他的存在感微乎其微。
“我答應過你的,為你闡明諸事因果,包括我的父親少典隱藏了一生的秘密。”神農的手指停在空中,金色的文字成型,輪廓就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他的話也喚回了李熄安。
李熄安仔細打量這枚金色神文,神文倒映在他眼底,竟然仿佛宙法的開啟。
“這是石碑上的第一枚神文,它是一切的起源。燧皇窮極一生都在追尋它的含義,他讀懂並理解了後續的許多神文,掌握的最出色的便是火,所以他即便沒有……”神農頓了頓,他的血中流淌著禁忌,禁忌在警告。
“我的力量還未完全消退,仍然無法暢所欲言。”
“無礙。”李熄安說道。
“燧皇對於象征火的神文有著最出色的理解和運用能力,於是具備了焚山煮海的偉力。”
“你呢?你的尊號是炎,與燧皇相近麼?”
“不,並不相近,若是舍棄禁忌,我的力量根本無法與先祖媲美。在象征世間萬物道理的神文中,我理解的是生命,是一種讓萬物活下去的力量。無論是五穀,醫藥,百草,歸根結底是讓我的子民活下來,不受苦難。”
“能理解麼?我們的壽命比起我的子民們要長得多,哪怕是以壽命漫長而聞名於世的神鼇也熬不過我們,這讓我們更加清楚的理解人類當今的生活是何等的不易。茹毛飲血,供奉血食的畫麵仿佛就在昨日,可這些對於我的子民們已經很遙遠了,遙遠的就像傳說。”
神農的眼睛明亮,明亮不像一個將死之人,像有一團火在眼底燃燒。
“這樣躺著真像躺進了棺材裡,真是不習慣。”神農用手支撐起枯槁的上半身,古銅色的健碩肌肉萎縮下來,讓皮膚仿佛貼著他骨頭上的死皮。
炎帝的寢宮實在簡陋,便是休息的床都方正,沒有一點多餘的裝飾物。神農想坐起身子,卻發現沒有倚靠。他從前從來不需要倚靠,便沒有想過自己的寢宮會讓他坐不穩。
李熄安神色動了動,藤蔓枝條從床下和屋簷上伸展,形成一個背倚,讓神農可以舒服地陷進去。
“喔!”神農撫摸藤條,發出一聲讚歎,“真是方便的神通。”
神農緩慢而低沉的述說過往,這不是李熄安需要的東西,但他聽著,時不時點頭。一時之間,炎帝的寢宮內,兩人之間隻有神農略顯沙啞的敘事聲。
“我的女兒在海中溺死,嗬,無非是那些不安分的鱗獸搞的鬼。她的靈化作飛鳥,每日銜石,要將東海填滿,我率領部眾出征東海,斬殺作亂鱗獸,以龍王的子嗣償還罪孽。此戰沒什麼可說,那老龍對我驚懼,真龍的傲骨在萬載前就被燧皇打斷,我輕而易舉地贏得勝利。”
“妖族並不安分,它們不過是在等待一些時機。它們的族群中沒有個體能與我們抗衡,尤其是在板泉之戰,我與軒轅背棄契約之後,它們對我們的畏懼更甚幾分,同樣的,對我們這個位置也更加覬覦。它們不清楚我們如此強大的根源,隻會將其歸結於是這個位置給予我們難以想象的力量。”
“帝位如今隻在人族中出現,妖族從來沒有存在過帝者。龍君,你可知板泉之戰後外界的喧囂?那些妖族興奮至極,群妖找到了首領。你不僅是百鱗之長,龍王不能形容你的強大,你是與我等同高的帝者。”
“如此,你還想讓我暴露在世人麵前,怎麼,嫌這世道不夠亂?”
“這是我與你的約定之一啊,龍君。”藤椅上的神農攤開手,那枚蓮花狀的神文變化,變化成另一枚神文,神農將這枚神文拋給李熄安,“這是我的一點誠意,我畢生所學的累積,以及當初那一枚象征生命的神文。同時我將妖族的帝位贈與你,站在這個位置上,你才能看清更多的東西,不然,你隻是身處迷霧的局外人。”
“你想做局。”李熄安說。
“我若是為妖族之帝,至少在我存在時,妖族不會大規模作亂。若不是我,保不齊是哪一個窮凶極惡的大妖登基,那時局麵不在你的預想之下。神農,快死了還想著保後人平安麼?”
“哪有。”神農笑笑,“我死了,不還有軒轅嘛?”
“軒轅還能活多久?”李熄安問,他以劍匣充當長桌,手肘擱在劍匣上托腮,目光在神農乾癟的臉上打轉,“你們在害怕,畢竟上天已經注目人類太久了,從一開始人類能走到今天,擁有著今天的地位和實力就仿佛一個突然的饋贈,一個美夢。你們也不知道這個美夢會持續多久,饋贈從來不是憑空產生的,也許將來的人類要為此付出代價。”
“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夠支付起當今的一切呢?”李熄安接過那枚神文,低語道。
“是啊,什麼樣的代價才能支付我們得到的東西啊。”神農發出歎息。
他低頭,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枯敗到這個程度了,禁忌仍不放過我。龍君,你有辦法讓我遠離塵世麼?準確來說是遠離世間的一切。”
神農遲疑片刻,“在我與軒轅作戰時,我們的靈相互撕扯裹挾,形成了一個奇妙的領域,在那個領域中,我們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和那個領域中的我們比起來,行走在塵世中的我們就如同背負枷鎖。我無法向你詳細敘述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我知道處於這種領域時,身上背負的禁忌影響會被削弱。”
“那一戰是我們第一次釋放禁忌的力量,造成的破壞力其實遠超我們所預估的那樣。所以還有許多疑點,軒轅在降下隕星之時,我們原本收斂了自身的靈,讓子民們離開這片戰場,事實是他們做不到,天地間的靈依舊不屬於他們。這個疑點連我們都無法解釋,所幸諸靈將原因歸結於你。”
“他們認為是你的到來影響了這片天地,你是除了我與軒轅之外的第三位帝者,自然可以做到影響天地。但你我都清楚,真相並非如此。”神農說道。
“你們這種禁忌力量是律法,那一片被你形容成奇妙的領域其實是規則為你們準備的戰場,俗稱聖戰,升維戰場,自然遠離塵世,隔絕因果。”李熄安捧起那枚生命神文端詳著,神文散發的光亮將他的臉變得明暗不定,輪廓構成陰影,唯有注視神文的雙眼始終明亮。
“律法……”神農重複這個名詞。
“祖之上的存在,為聖,這個生命層次被稱作律道,律道掌握的力量則是律法。這種生命掌握著宇宙的一麵規則,擁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你們用來預言和判斷時令的星空一角,便可以因為一位律道的憤怒而毀於一旦。”
“我們掌握著這樣的力量?”神農意外道,摧毀山嶽,焚燒海洋,這是此世力量的極限,他從未想過自己擁有的力量能夠造成這般驚人的破壞力。
“你們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特殊性。它比宇宙中的星辰要堅固的多,所以你們根本無法展露出屬於這個生命層次應有的毀滅性。”李熄安張開手,布滿鱗片的掌心裡出現了一片星海。
神農十分輕易地理解了李熄安所展示的一切。
星海遊蕩,一下子便將神農籠罩進去。
閃爍的星體便是黑暗宇宙中的光源,暗淡渺小的星體便有許多是如他們腳下大地一樣的世界。
這便是宇宙。
然後星海變了模樣,因為有龐然大物將其攪動,龐大的星辰在那東西眼中便如塵埃。
那是一頭宛若牛的生物,生長著一隻腳,皮膚被雷暴覆蓋。它的雷暴在呼吸間擴散,隻是億萬雷霆中的一道砸落使得星體破碎。星群的中心不斷爆發熾光,雷暴之中,這頭巨獸朝著它的敵人發出咆哮。
這樣的生物擁有怎樣的敵人呢?
神農看過去,看見無窮無儘的火焰,火光太過刺眼,他根本看不清火焰包圍的神聖生靈。即便是記錄中歌頌的燧皇也不具備的熾熱展現在神農眼前。宙法複刻下的古獸一戰,便如身臨其境,令他屏息凝神。
神農聽見了萬靈的朝拜,目睹朝聖者的呐喊。
“雷之律法。”
毫無疑問,是那頭巨獸。
“歸源之火!”
“怎麼可能?歸源之火?”
歸源之火……是那個掌控火焰的生靈,稱呼變了,也更加恭敬,他聽得出那些聲音中對歸源之火的恐懼。歸源之名,意味著更加強大的律道麼?
星海中,雷暴與火相遇。
李熄安握拳,一切場景熄滅在掌心。
這時,神農驚醒,臉上還殘留著凝重,不知道他在最後雷火的碰撞中看清了什麼,此刻他盯著李熄安,像是在比對和確認。
“那神文是你所說的律法麼?”神農反應過來,收回比對的眼神。
“不是,神文中飽含著的信息很多,更接近靈的總和,哪一種靈便包含在哪一種神文內。其中甚至包括了舊時代的修行體係,這不是律法的文字,是一個文明的果實,或者這是說舊時代的火種,留給後世點燃黑暗用的。”李熄安不在意,解釋著。
“你們不是解讀了麼?解讀完你們成就律道了?”李熄安疑惑於神農問出的問題。
“可也有解讀不了的,比如那朵蓮花,我的父親便是靠著這枚蓮花狀文字尋找到了——”神農說出了一個名詞,但名詞消失了。
一種詭異的力量回蕩。
李熄安眯起眼睛。
下一刻,黑暗擴張,神農沒有抵抗,被這個領域吞噬進去。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隻見黑暗中遊蕩的浩瀚群星,以及在黑暗儘頭盤坐的幾尊巨大神像。銀河璀璨,不過神農總覺得這個地方少了些什麼渾然天成的東西,比如這銀河一畔該存在什麼東西隻是如今空蕩了一樣。
心中世界。
詭異的力量波及,如巨錘般捶打在世界之外,發出震耳欲聾的悶響。
在這裡,神農成功說出來那個名字。
他已不複平靜。
“昆侖虛。”神農麵部青筋暴跳,像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枯槁的身軀表麵,筋脈如蟒蛇般遊動爬行。
如溺水般,他重複著當年父親同他說的話語——
“我掘開了神的寢宮,挖出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是禁忌,那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