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後土。
會議室內所有人屏息凝神,整個寬大的房間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在長桌儘頭,畫麵在變化,呈現出此刻發生在近海的戰場。
大地上血色河流的湧動中斷,乾涸在廢墟中。高塔中心的矩陣失去光亮,黑色的海潮一次一次地拍打向城市,潮水中仍能觀察到那座最初墜落的鋼鐵城市的塔樓頂端。大執夷趴在那裡,任由潮水流過他的毛發,他已經完全不想動了。半邊口鼻埋在潮水下吐泡泡。
隨著銀色劍芒的消失,向外擴散的海水重新流動,要再次淹沒這座支離破碎的城市。
津城。
帝都的防線,渡津塔所在地,也是祖與君王的戰場。
他們造就毀滅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蒸發早已淹沒津城的海水,幾乎使那整片大地消失在版圖上,成為海洋的一部分。這些生靈從大地上走至東海深處,再以雷霆的威勢重返地陸,削平大山。有細碎且數量繁多的白色結晶覆蓋曾經的輝煌城市,像下了一場雪。但那不是雪,是鹽。
夢幻的純白將城市淹沒,又在下一刻消逝。狂風裹攜火焰,呼嘯著,將這一地的鹽埃卷起,鹽粒湮滅於流雲升騰的金色火焰中,在火中熔鑄出神祇。
更可怕的力量降臨了。
回湧的海潮徹底崩碎,就連高天上遮住祖之神像真容的雲層也被撕裂。
黃金樹隨著他的意誌生長,枝丫蔓延至這裡,抵達了祖的頭頂。畫麵中,神像抬起頭,打量著,似乎在好奇這片大地上竟然存在這樣的樹。來自太行山深處的八位王者躬身拜服,緩緩退去,消失在古樹的金色光芒裡。自他抵臨之刻,八王便明白此刻隻需行臣民之事。
君王會親自帶來勝利。
目睹這一幕的人們屏住呼吸。
因為於羅刹神像的對立麵,融金色的披甲巨人緩緩起身,懸劍而立!它揮劍,劍光比之前的銀色更加耀眼刺目,金色光芒吞沒一切,包括遠處佇立的祖之神像!劇烈的衝擊力向八方擴散,掀起數千米高的海嘯,就連居於後土深處的會議室都能清晰感受到震動。等到晃動感過去,人們抬頭,發現長桌儘頭的畫麵已經熄滅了。
他們終究無法親眼見證這種層次生靈間的廝殺,觀測點能夠捕捉到如此多的內容恐怕還是建立在雙方對其並不在意的原因上。而現在,兩者真正碰撞,僅僅是爆發的餘波便將萬物銷毀。
沉默,仍是沉默。
人們緘默無言,靈魂深處的震撼感還未消退。
“有機會嗎?”終於,有人開口打破死寂。
伴隨著這個提問,人們紛紛將目光看向一個位置。
趙行舟,後土的創建者,也是曾經崛起時代之前太行動亂的親身經曆者,他甚至直麵過畫麵中的那個存在,目睹偉大生命的蛻變。
他們做再多的參考,再多的推演計算恐怕都不敵趙行舟本人對那位存在的認知。
趙行舟沉思著,雙手將他下巴托起。
許久,他給予眾人回應——
“沒有。”
“不可能吧,局勢不是正在慢慢變好麼?哪怕失去祭壇的幫助,但祭壇本就是不可控性的自毀,誰都無法料到繼續下去會出現怎樣的異變,也許是整個炎國都會覆滅在祖的手中。如果不是局勢惡化到這個程度,我們根本不會啟動祭壇。”在極其壓抑的氛圍下,有人起身反駁。
“那麼,目前太行君與祖之間有多少差距?”又一道聲音說道,“我們可以再搭上後土,後土建造之初不就是一座巨大的武器麼?按照太古篆文排布,參照群星運動的軌跡而行,引爆它,足以重現星辰下墜的一擊!”
有了提案,這些本就天賦異稟的人們開始思索如何緩解局勢。
時間不能容許他們做太多的浪費。
於是一下子,整個會議室內都是沸騰的議論聲,一個個毀滅性的方案被提起,被參照,有的被否決,有的被納入,而突兀的,議論聲中響起一聲輕笑。他們一愣,看向笑聲的方向,是趙行舟,他身形舒緩地靠在背倚上,渾然沒有危機來臨的緊張感。
“你們誤解了我的意思。”他攤手。
“我說的‘沒有’是說……祖沒有機會了。”
趙行舟指向自己,“我曾被賜予太行之君的血,哪怕時間已經過去許久,那滴血仍在我體內燃燒。我能感受到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男人緩緩起身,眼神有些恍惚,“就像我過去看見的那一個場景一樣,毀滅的殘軀引來新生,承戴王冠。”
“這是……又一次的蛻變啊!”他顫聲說。
…………
東海深處,兩座神像消散了。它們之間的廝殺蒸發了海洋,空出一望無際的大地。不知名的晶粒鋪滿土地,有血滴落。
道權耘穀站在這片白色沙漠上,握著扇子的手掌有血不斷地向下流淌。李熄安站在不遠處,海底起伏的高度令他恰好能俯視這個魁梧的手握雲扇的漢子。他的狀態同樣不樂觀,在登上玉釵順德出現的那座橫橋時他嚴重的傷勢愈合了大半,空無的靈氣得到瘋狂補充,冰玉質感的長生釵滋補神魂。諸多緣由,讓他能站在這裡再戰一場。
但也僅此一場。
所幸祖的力量剩餘並不多,這片戰場上掀開了太多底牌,銀色長城,矩陣,大執夷的混沌,還有那頭本該墜落至龍淵的七海大君,他的老樹和太行的八王。最後決定性的力量,也是他沒有料到的事情,帝都釋放了竹籃采魂。祖與祖,破滅了太多。
他當然會贏。
他沒有理由會輸。
在他踏出天山之後,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與天地的靈氣潮汐共振,他的每一個念頭都能引來無窮無儘的變化。
跨出皇道極境的封鎖,踏上階梯。
在奮戰之時,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幫助他。靈氣自然湧來,甚至不用耗儘心力去攝取,自然而然地充沛己身。李熄安不知道這個狀態應該稱作什麼,但他從未感受到如此強而有力的身軀。他立於白色沙海上,赤色細密的鱗片覆蓋他的手臂,在碰撞下撕裂的傷口頃刻愈合。龍的枝角出現額間,岔開幾縷發絲,長尾在身後擺動,過去鰭一般的尾尖呈現火焰狀,細密如鬃毛。
道權耘穀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他對著李熄安指指點點,又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你伱你!”
“純陽劍?”
又看向李熄安的腦袋,又是一番指指點點,“這這這這!”
“順德釵?”
道權耘穀狠狠地歎了口氣,“這麼下去,我是不是該把扇子也給你?”
李熄安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於是點點頭。
誰知對方倒是怒了,護寶般的藏起雲扇,道:“不行,這怎麼能行!這本來就是場觀光,誰知道還有你這樣的怪物啊!我這骨像都被你們這幾個輪著耗完了,你們這些後生,真真是不講武德!”
“不打了不打了。”道權耘穀擺手,“還打個屁,純陽那貨都把純陽劍留下了。而且我現在體內可沒剩下什麼靈氣,隻有那點本源,夠乾什麼?放個屁都嫌少。”
他隨意地坐在沙地上,看向李熄安,摩挲著滿是胡茬的下巴。
“就是沒想到還有一次意外收獲。”
“小子,你在蛻變啊。”
“於浴血廝殺下蛻變化龍,真不愧是龍類的做法。”道權耘穀哈哈大笑,“世人理解的常理,如我們修行路上的境界劫難,在這個過程中渡劫者生靈都是十分脆弱的,通常需要完全信賴的同伴護法。但就我所知曉的十類不同,尤其鱗類之長,他們在蛻變下仍是無與倫比的強大。”
“在廝殺中褪去陳舊的鱗片,流乾淨斑駁的血,最後踩在敵人的屍骨上咆哮,以證十類之名!”
“用一具骨像親眼目睹十類的蛻變,說來我可能是賺了,隻要扇子還在的話。”
龍……麼?
李熄安低頭,打量自己的雙臂。
赤色的鱗片覆蓋散去,圓渾細密,看上去與過去並無區彆,但他知道此時的鱗片比過去堅固了太多,足夠承載祖之間的廝殺而無損。
“真像啊。”突然,道權耘穀說道。
“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也早已見過了。”道權耘穀眯起眼,看向李熄安。東海之上,夜幕深邃,可他們造就的白色沙地上方微光,所以李熄安佇立的地方有光芒向上升騰醞釀,照亮他身旁插著的三柄長劍。
一金一赤一青。
青色那柄,便是他熟悉的純陽劍。另外兩柄,道權耘穀認不出來,但知曉其可怕鋒利,他的神像與這兩把劍相撞,結果是他的神像被斬開。
三劍,純陽孚佑亦是這般。
“純陽他將這把劍留下,這是認可,也是誓約,他認為你足夠充當他的敵人,終有一日他會親自來取回這把純陽劍。你與他在將來必有生死一戰。不知你可知曉,純陽孚佑的劍中有一把便來自曾經他敵人的贈與,他們同樣一決生死,真是宿命一樣,過去他的敵人死了,留下其中一劍。現在純陽失敗了,也為你留下了一劍。”
道權耘穀嗬嗬笑道,“他總不會寄希望你將他殺了吧。”
“好了,到此為止吧。”他收起了笑意。
道權耘穀這魁梧如山的漢子一旦收斂表情,便有股可怕的壓力湧來,肅穆死寂。他目光落在李熄安身上,伸手,手中正是他那把雲扇。
“為十類之蛻變獻上點微薄之禮,還望不棄。”
這時李熄安才注意到道權耘穀衣袍下的身體已經消失了大半,留下僵硬的人偶般的軀體。
他蹲下身,關節嘎吱作響,魁梧如山的漢子蹲下來也有一個成年人的高度。碎裂成兩半的骨像被他放置沙地,像沙灘上孩童埋玩具般將其掩埋。
但突然,道權耘穀捧沙子的手停住了。
他皺眉,低吼,“你好大的膽子!”
李熄安一怔。
一柄漆黑的長矛將道權耘穀的軀殼釘穿了。
漆黑長矛遍布鋒利的骨刺,長矛本體則往後方延伸,一直延伸,延伸,宛若一道橫亙沙地上的黑色長城!呼吸起伏,卷起白沙,那個龐然大物盤踞在天上,體型龐大到足以掩蓋整個天空!
道權耘穀按住雲扇,抬手,虛幻的巨影浮現於身後,但來不及顯現了,骨刺將他推進沙地深處,巨大的力量讓這片沙地爆發出幾乎瘋狂的震動,推進的裂口處彌漫出獨屬於蒼茫海深淵的氣息。這消磨掉了道權耘穀身上最後一絲力量,等到那龐然大物提起尾骨時,上麵掛著的隻是無神的軀殼。
幽綠的火點亮了天幕,它垂下蛇一般的頸脖,殘破的鱗片張合,奏響鐵的樂章。
它打量著,最後將那軀殼一口吞下。
還有兩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