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界山,古南城,楊府。
入夜,晚風為這座紅木閣樓送來花香,偶爾有一兩片零落的桃花花瓣落在窗沿上。
少女正在熟睡。
可她皺著眉,額上遍布汗珠,像做著一場噩夢。
夢的深處,她走在一片黑暗中,有低沉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似乎整個耳畔,甚至整個靈魂都被這恢宏如鐘的聲音填滿。
但她並不害怕。
這不是第一次了。
那位“上人”給予了她鑰匙,讓她終於能夠越過夢境的阻礙,去直麵沉眠者。就像推開了門,清掃乾淨了鏡子上的塵,讓一切在她眼前顯明。
“此後,你無需再來了。”那聲音如是說道。
“為什麼?”
“是那個家夥讓你過來的吧,那個持劍的長生者。”對方說出了一個從未提到的名字。
“我不知道長生者,我隻知道一位上人。是他贈與了我這把鑰匙,讓我能在此刻與您相見。我需要幫上人完成這件事,讓您能夠成功歸來。”少女回答道。
“成功歸來麼?”聲音笑了笑。
“我從未離去,何提歸來?”黑暗頃刻消散,從未有過的刺目光亮映入少女眼眸,也將她的麵容點亮。那是一片燃燒的黃昏,漆黑的永夜被隔絕在外。而在這片燃燒雲層之下,是一頭高於萬千山嶽的龐然大物。
身軀呈現青灰,如牛,碩大頭顱上沒有眼睛,卻生長著兩支倒逆巨角。它緩緩行走,隨意伸出蹄足便可越過群山。這時,少女終於看清了這頭龐然大物的雙眼,這對明亮深邃的眼童位於它的身下,不在其頭顱上,對視的瞬間,像凝視著一張巨大詭異的人麵。
“他履行了他的承諾。”青灰巨獸昂首。
“承諾?”
少女注意到它盯著天穹。
目光彷若越過無窮無儘的星辰宇宙,盯著某個東西。
“是啊,承諾。他許諾我,待我醒來,明見諸敵!”刹那,楊憐月嗅到了血的氣息。肅殺,蒼茫,鋪天蓋地!
“所以,靜心等待吧。”青灰巨影垂下頭顱,沉悶的聲音消失,接著,光芒也消失。黑暗重新覆攏,少女迷失在這黑暗中,最後猛地從床上起身,大口喘息。
她愣愣地盯著前方,視線並無焦距。
此刻她的腦海中不斷地響起夢中最後的殘留的聲響。
靜心等待吧,他將重現人間!
與這聲箴言一同留下的,是一個名號,一位祖的名號。從楊憐月登上分界山的某座山峰感知到其存在後的時光中,她終於知曉了那個神聖古老的名字。
“吾名……萬食神貢!”
…………
“變天了啊。”老漁夫收起漁網,拖著洗乾淨的網回到家中。
夜幕下,浪潮洶湧。
最近幾天他熟知的幾種魚類全部消失了,轉而帶來了一些他們從未見過的大魚。這些魚類往往生活在大洋極深處,在他們捕魚的範圍中不可能出現這種魚類。有的漁夫很高興,畢竟這種罕見稀有的魚類能賣個好價錢,更能吸引那些富貴老爺掏出錢包。可和老人一樣的老漁夫們相當不安。
他們與這片海洋同行了數十年,度過了一生,老人知道,有東西將洋流變動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可能在岸邊掀起的風浪不及十天前的風暴,但洋流深處的變化將給這裡帶來十分可怕的危險情況。
不再是眾人理解中的風暴、浪潮,淹沒岸邊那麼簡單。風暴給這片土地不過是帶來短暫的讓他們無法居住的時間而已,可現在的變化未曾出現過,生態環境出現的劇烈變化會讓往後極其漫長的時間裡受到影響。甚至他們無法知曉這種情況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老人收好漁網,仔細檢查了漁網上的漏洞。
這幾天捕捉大魚並不容易,那些大魚的力氣相當大,也擁有一些詭異鋒利的牙齒,漁網出現了好幾個破洞。
他皺著眉,看上去並沒有因為豐收喜悅,老人很不安。
這種大魚按道理不是他們能捕獲的,哪怕老人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老辣技巧,也不得不承認,那些大魚強大非凡,與其說是魚類,不如說是妖怪。凡人能捕捉到妖怪麼?答桉顯而易見。
他將漁網鋪好,正準備轉身,突兀的,他的腳踝感受到了一股涼意……水流的涼意!
低頭,海水鋪滿了他此刻站立的地方,仍然在向前方湧過去。
“漲潮?”老人意識到不對。
這不是漲潮。
他猛地轉身,抬頭,海天儘頭,一輪蒼白圓月浸泡在水中,地平線處海水倒映的半輪月亮恰好與空中的那一半組成完成的圓弧,他眯起眼,似乎連環形山都可以看見!詭異……太詭異了!這是月亮麼?在盯住那輪月亮的瞬間,他竟然有種被某個東西看見的感覺。
村裡養的狗在狂吠,嘶吼,老人聽見了自家雞籠中的雞鴨在瘋狂地撲打翅膀!
“老頭子你瘋了!”男孩的怒吼將老人驚醒,這時他才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經靠近了大海!在往前一步,就會離開土地,踏入海中。
男孩將老人拽回了岸上。
海水在翻滾,海水與海水彼此衝撞,發出雷鳴般的巨響。但在這樣的環境下,老人環顧村子,村子仍然靜謐無聲,所有人除了他們都在熟睡。
“這海……究竟怎麼了?”男孩顫聲發問,他拽住老人往岸上跑去,回頭,看見海麵上卷起的數百米浪潮!整個天空都被海浪吞沒,在那輪蒼白圓月的倒映下,他看見浪潮中的……巨大屍體!
絕非人類的屍體,而是某種巨大的、蒼白的人形怪物!
可掀起這種程度的巨浪,岸上除了漫過腳踝的海水外沒有任何動靜。那些浪潮彼此碰撞,最後又歸於海麵中,也將那些屍體一並衝入海水深處,讓世人不再可見。
“聽見了麼?”老人突然抓住男孩說道,“聽見了麼?大海在……哭!”
看著抓住自己手臂,眼童瞪大,麵容猙獰可怖的老人,男孩狠狠打了個寒顫。
大海在哭?什麼叫大海在哭?而且,他感覺老人變得陌生了,以往的他充滿生命的活力,哪怕他如此蒼老,也掩蓋不住他身上那股大海陽光的氣息。現在這叫什麼?像個老瘋子!不知為何,男孩出離地憤怒了,他感覺有某個東西將他尊敬的老家夥換了靈魂。
“他媽的,老頭子你還是你麼老頭子?”男孩拽住老人的衣領。
“大海……不……這個世界都在哭泣啊……”老人仍然無神地念叨著,不停地重複。
“你!”男孩真要搖晃老人身體,身後卻傳來了聲音,說著同樣的句子。
“這個世界都在哭泣啊……”
男孩愣住了,扭頭,是個女人,她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男孩的身後,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盯著他。
“這個世界都在哭泣啊……”又有人影從黑暗中走出,說著。
“這個世界都在哭泣啊……”
“這個世界都在哭泣啊……”
死寂的村莊內,一個,兩個,三個……直至所有人影從睡夢中蘇醒,機械般的走出門,他們望著這片大海,嘴裡重複著與那個老人一樣的話語。
高處,風浪捶打的高崖,一個男人坐在高崖上,如星眼童俯瞰瘋魔般的大海與瘋魔般的人們。
他輕輕呼氣,伸手。
暗金色的石碑懸浮在其手掌中,表麵不停流轉著細密篆文。
“離那種東西太近了。”男人搖頭,握住了暗金石碑,石碑輕顫。
“嗡——!”村子裡,男孩捂住耳朵,耳中轟鳴近乎將他的神誌擊碎!
可突然,他睜開眼,看向四周,那些圍攏過來的人們倒在了地上,海潮不見,村子也看不見,他的手臂一沉,老人也倒下,陷入沉睡。
“這是……哪?”男孩不停地轉身,想辨認出這裡究竟是哪裡。
這時,遠方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大景王朝的官員著裝,而大景王朝在內陸,與他們所居住的大海距離不知多少距離。
他們到了……大景?
前方,官員走出,態度很恭敬,身後跟著官兵,他們扶起地上的人們,高舉著火把。在男孩愣神之際,那位官員朝著男孩一拜。
不,不是拜他。
男孩回頭,在他的身後是座佇立的高大百米的暗金色石柱。
…………
瘋魔大海深處,掀起的浪潮何止滔天!
手持神劍的金色神像盤坐於雲端上,沒有五官的臉盯著浪潮尖端那些蒼白人影。
“萬物都將迎來終結,而此刻,我們被施與神聖!”身著白袍的男人振臂高呼。
此刻,整座彌羅山被切成了兩半。數千米高的蒼白海浪從被切開的縫隙中流過,灌注進彌羅山中心處的空洞中。
彌羅門人的屍體落儘海中,再出現是,已然成為蒼白的一份子。
而彌羅深處被湧入填滿的海麵在震動,似乎有某個龐然大物在海水深處呼吸。
李熄安坐在太行八陘的手掌中,狂風吹鼓起他的寬大衣袍,讓他彷若一片漆黑雲海。而身後,則是那座恢宏的通天神像持劍而立。他低眸,金色童目冷冷地盯著彌羅之主。
這個時候的彌羅已經不再完整。
彌羅山被他用曦劍生生劈成了兩半,無數宮闕仙庭破碎坍塌,弟子門人死去。海水湧入神山的縫隙中,咆孝著,出現了異變。彌羅之主也不是長在山巔,他被蒼白浪潮托起,像高塔上的提線木偶。
李熄安看著“死去”的彌羅之主,什麼也沒說。
在那一劍下,這個男人已經死去了。現在還存在的,大抵是披著這張皮的怪物。
這些弟子門人也是如此。
哪怕有人還幸存,沒有死去,也會被複蘇的蒼白人影圍攏上去,殺死,同化。那名氣息衰頹的白袍老者就是如此,被他的弟子們擰斷了頭顱,又在弟子的高舉下獲得新生,身軀被海水吞沒,起身之時化作巨像。
無用。
一劍斷其頭顱神魂,倒下身軀被海水衝走。
李熄安的目光始終在那個彌羅之主身上,有某個驚人的意誌在這具身軀上複蘇了。也許正如他迎向劍光的那聲怒吼,這個世界終於對他投下視線。在這個世界眼中,他和螻都是外來者,若是要奪取彌羅,奪取這個世界立足之本,會引來這種東西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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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讓李熄安有些驚訝的是這個世界力量的體現。
蒼白,詭異,不祥。
與九州的汙穢同根同源。
但在彌羅門人眼中,這是世界賜予的神聖力量。麵見如此恢宏偉大的存在,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無法保持自我這些種種在他們眼中是接觸世界本源的代價。
這個男人也是如此。
他將自己獻祭給了這個世界。
不僅僅是他,還有彌羅,現在彌羅山,這個世界亙古佇立的古老道統已經化作一個血腥無比的祭壇,用門人弟子的鮮血和生命呼喚來世界深處的力量,想要憑借這種物質殺死李熄安。
海浪鑄成高塔,席卷無數屍體,他們的每一張臉都在其中,眾生百態。
彌羅之主的身軀在最高處。
高塔觸及天穹,彌羅之主也被托起到與金色神像同高的位置。整座彌羅山都被化作了養分,用來供給那個東西降臨的軀殼。
終於,她抬起頭,掀起蒼白嘴角,對李熄安露出一抹微笑。
那是……看見了美味食物的微笑。
但下一刻,李熄安的話語讓這抹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知道我為何放任你的降臨麼?”
李熄安起身,兩條猙獰臂膀從他身後虛空中伸展出來,一條銀月河流緩緩從太行八陘間流淌過去,“一個即將邁入墳墓的世界意誌,千萬年前我避免了你的毀滅,現在,你哪來的信心將我視作獵物?”
彌羅之主瞪大雙目,死死地盯著李熄安,她不斷地打量,似乎要將李熄安整個人都搓揉進她的眼睛裡。
嘶啞開口:“你是他?你竟是他?不可能!你比他弱小太多了,你不可能是他!說,外來者,你究竟是誰!”
李熄安沒有回答,他隻是說道:“這個世界……該新生了。”
“我給了你重塑法相的機會,你卻要我死?”蒼白人影低吼。
“如果真是你,恐怕我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就該找上門來了,還等到我鑄就神像麼?這裡有九州的龍脈,你吞食了它,自然受到了它的影響,甚至反被其影響。”
李熄安伸手,覆蓋著細密赤鱗的手臂掐訣。
玄衣在高空的風中狂舞,可他仍然挺得筆直,像把刺破天穹的劍。
月色河川顯化出一段古老符文,鑄就長弓。
神像背負圓月,開弓,弓弦成月。
“死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