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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他於太行立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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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妖盤坐在山頂,兩隻蹄子畫圓安放於自己小腹處,合眼,悠長悠長地呼吸。

感受山間雲霧從身畔拂過,偶爾的山風會帶起它脖頸上的鬃毛。

它睜開一隻眼皮打量旁邊同樣在打坐的老人,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說,你要在這坐到什麼時候?咱們從昆侖跑到太行,花了額……花的時間我都記不清了,記不清啊!你說用了多久?耗費如此漫長的時間到這麼遠的山脈為了個啥?就為了跑到這就找個好看點的山頭往那一坐?好看的山頭哪裡沒有,昆侖那還有比這更好的。”

馬妖不理解。

如果說之前的遊曆諸國是為了追尋某個東西,現在他在昆侖追尋到了他所求的東西。那麼合該找個平和安寧的地方駐足,行走了大半輩子,快死了還在路上有啥意義?

然後這人說去趟太行,這是最後的去處。

它聽到其實挺高興,心想也許是太行有他掛念呢?馬蹄子嘚嘚嘚跑的飛快,生怕這人撐不住先死在半路上了。

到了這片古老山脈,既不進城,又不進村,一心往山脈深處鑽,比它這妖還像妖。

山頭風景是很美,但就單純圖個風景好嗎?

“聽過落葉歸根嗎?”李熄安問。

他現在老到不行了,發絲蒼白,滿眼都是暮氣,他知曉,自己即將離去。

對他而言這倒是無所謂,瑤池一夢終究隻是一夢而已。他不是凡人,他是後世太行山的赤蛟。可對這馬妖來說又大不相同。

李熄安不蠢,怎會看不出自己在這馬妖心中的分量。

或許當初他不該邀請任何生靈同行,黃粱一夢罷了,他是這方天地的過客不該牽扯到其他生靈。

“落葉歸根?你的根在這兒?”

“我本為太行生靈。”

“太行生靈……”馬妖思索,“你一太行的跑小永州去給人作小廝?”

李熄安不知怎麼解釋,便聽馬妖再言。

“要當小廝也得在太行附近的大州大城裡找啊,太行山脈綿延萬裡,幾乎將大雍州與大冀州隔開,在這兩大州混日子總比那小永州來的強。”

“還想著混日子呢?”李熄安問。

馬妖愣了一下。

“下意識就……”

“無事。”

“每個生靈當有每個生靈的活法,活的自在就夠。我看你當初混日子過得可不算自在,所以才發出邀請。如今我要離開了,而蓮花你已吃下,修行至陽神境妖王輕而易舉,但能否再做突破得看你今後的造化。餘下的我不必多說。咱們在一起這麼多年,該說的話也早說完了。”

馬妖愣愣的。

在它印象裡這人很少吐出這麼長句話,平日相處李熄安言簡意賅,能兩個字說完就兩個字,能四個字便四個字。不多說一句,也沒有落下一句。

當真是老的不行了。

“本來我不該覺得我已老去才對。”李熄安突然說。

“知道知道,人老心未老嘛,我看那山腳下的老學究天天嘮叨。”

“不是這個意思。”李熄安搖頭,也沒有去再問何時山腳下來了個老學究。

他思索,目光越過疊嶂峰巒,眼瞳裡澄澈明亮。

他是赤蛟,在成為蛟龍之前是頭活了兩百五十幾年的大蛇,而且兩百多年的時光還遠遠沒有觸及他的壽命終點。活過兩百多年的生靈經曆一段凡人的生老病死,不過八十年光景,竟然突兀地覺得自己老了。

是所處的“身”不同而帶來的“心”不同麼?

不是這麼簡單。

他似乎在沒有陷入瑤池一夢之時就下意識這般做過了。

為大蛇赤蛟,他是太行的王;為那普通少年時又隻是芸芸眾生的中一縷,嬉笑怒罵;半龍半人之身是他的常態,身負偉力又蘊含中庸情感。他很自然地以所處“身”的不同而呼應不同的入世方法。

可這都是他,未曾變過。

沒想到在現世被他忽略的問題在夢中得到彰顯。

瑤池一夢,開始就不可作為妖邪,說不定妖邪的是他自己。

“該走了。”

李熄安忽然收回目光。

“這就走了……”馬妖不是在疑問,是在失落。

“這就再見不到了。”

“未必。”李熄安起身,提劍運筆,他給自己的墓碑作銘。

“看不出來你還會安慰馬,不過我不傻,人死了哪還能再見。不用怕我傷心,傷心一陣子就好了,妖的壽命比你長得多。”馬妖比劃蹄子,不過蹄子不像以往那樣擺的起勁。

“如果你能活過千萬年歲月。”

“你說啥?”馬妖一驚。

“若你能活過千萬年歲月,我們能再次相逢。”

馬妖沉默。千萬載歲月,這種距離隻怕比昆侖之天至歸墟之水還要遙遠,祖都不一定能活過這般悠久光陰,祖之上的生靈說不定可以。

“好了。”李熄安刻完自己的碑銘,將昏劍插到馬妖麵前。

“給我的?”馬妖用蹄子指了指自己。

“拿去防身,雖然知道你自己不抱什麼念想,但我還是由衷希望你能活過這段歲月。再不濟,彆還沒成妖王就被人家給打殺了。”

馬妖還想說話,卻止住了,它聽見李熄安在低頌。

他拜在石碑前,可不像是在拜那塊石碑,更像在拜彆這座古老山脈。那聲音低沉而渾厚,最原始古老的文字從李熄安口中吐出,音節抑揚頓挫,他仿佛在唱歌,又仿佛在誦經。

它不知道李熄安在想什麼在念什麼,但知曉此刻的他虔誠神聖,不容侵擾。

那文字不與外人道,隻說與太行聽。

…………

魁梧的黝黑大漢坐在地上,看著石碑。

他親手一捧一捧黃土葬下李熄安。

石碑上的刻字鋒如劍,勢如龍,亦如他當初麵對那個男孩時對方的姿態。

光滑的石碑表麵隻有兩個字,卻不是他熟知的那個名字。

“南燭。”

“南燭啊……”有聲音突兀響起,是個佝僂身子的老者。

“好名字。”

魁梧漢子皺眉,幾乎將手按在昏劍劍柄上。

“不必緊張,你是故人,我就不是嗎?”老者笑笑。

“你是山腳下那個老學究?”

“是,但不僅僅是。比如八十年前,我是個懷抱善意收留斷腿男孩的窮苦人,再比如現在,我隻是個來送彆故人的吊唁者。”

他說著,從腰間彆下個錢袋放到石碑前。

“說起來他應該察覺到了。”

“察覺什麼?”

“知道我並非凡類,不然不會隨手甩給我一袋金子。他連試探都沒做,如此篤定。的確,我接近那個男孩有我的目的,他身上有股很古怪的氣息。你感受過,不然也不會踹斷這男孩的腿……”

“魔神一般?”漢子沉聲。

“在你看來是魔神一般,在我看來很像一位同類。所以才在其斷腿之際收留他,大概過了兩年左右,我本以為日子就這麼熬下去,畢竟等到男孩死亡對我來說不算什麼特彆長的時間。不過那一夜“他”蘇醒了。難怪氣息奇怪,因為從前的男孩隻是具空殼,真正的主人還未蘇醒。”

“究竟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

“他離去了。”老者最後說。

在他的視線裡死去之人體內浮現出一片血色花瓣,隨著那股意識離開了這方天地。

“以及他從未騙你。”

“如若你能渡過千萬載歲月,自當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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