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羅貫中好奇地問。“他們並沒有覺得戰略方向有什麼問題,隻是反複解釋,說事情要分輕重緩急。”喬安娜搖頭道:“母親後來也說,他們的思路,可能也沒有什麼錯誤——因為相比羅馬的進軍,親戚們的威脅才更為迫在眉睫。”“羅馬人其實進展很慢。他們控製多瑙河下遊的保加利亞地區,就花了十幾年。為了吞並特蘭西瓦尼亞,前後花了足有三十年。相比而言,在克裡米亞和基輔以南的經營,反而快了很多,但就算如此,也是以十年記的。”“羅馬尼亞那邊,是因為外敵太多也太強了,否則也不會這麼慢。你看,希臘方向,就快得多。”郭康說:“這也是因為,你的那些便宜親戚們太難纏了。雖然確實總是在內鬥,但比起希臘貴族,他們還是要更能打的。”“這就看怎麼比了。就算希臘方向,其實也很慢了。”喬安娜搖搖頭,說:“王朝戰爭雖然可能時間漫長,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家相互拉親戚、積攢軍隊。真正決勝的,一般就是那麼一兩次戰役。之後失敗的一方,陣營很快就會瓦解,封臣和傭兵們紛紛投靠新主人。整個戰爭,也就結束了。”“像你們那樣,一個領地一個領地和敵人爭奪,才是例外的情況。之前,我從沒聽說哪個王國是這麼擴張的。那時的大臣和顧問們,對此也完全不理解。”“我之前很好奇,還專門問過母親,想知道,作為當時歐洲東部最強大的君主,外祖父是怎麼看待羅馬人的。結果,她告訴我,很長時間裡,外公和他的親信大臣們,就沒有什麼看法——他們就沒怎麼關注過你們。”“不至於吧。”郭康自己都有些意外:“我們天天和周圍這些國家打仗,那會兒,波蘭、匈牙利兩個大國,連同周圍的領地,都是他的吧。這還能不知道麼”“情況不一樣。”喬安娜搖搖頭:“羅馬的行省,是‘羅馬的’。但匈牙利和波蘭的領地,大部分都隻是名義上是他的。”“阿帕德王朝結束之後,不少匈牙利貴族以新王缺乏合法性為理由,到處找事,內部問題其實比外部還要大。把這邊壓服,已經花費他很大精力了。至於波蘭那邊,波蘭貴族之所以同意他兼任波蘭國王,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大的能力。”“母親一直為外祖父感到自豪,認為他就算稱不上匈牙利最偉大的君主,也是近世以來最強大的國王。但就算如此,匈牙利內部、安茹家族內部的問題,也已經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讓他已經沒法去管波蘭了——這才是波蘭貴族真正想要的。”“他所能做的極限,就是讓自己母親,也就是波蘭國王卡齊米日三世的妹妹,代替他去波蘭坐鎮,至少名義上顯示一下對那個國家的管理權。但老太後剛到克拉科夫,就遇到了波蘭人的蓄意刁難。”“卡其米日曾經也是個強大的國王,但在這片大地,再偉大的人,死後也留不下任何影響。貴族們對於先王的妹妹毫無尊敬,直接動手屠殺了她帶去的一百多名匈牙利隨從,給王室示威。外祖父對此毫無辦法,隻能讓母親趕緊回來,免得連自身安全都出問題。”“地圖上,這種領地,都是‘他的’。但這些土地和領民,真能和羅馬的行省一樣,為國家出力麼我可不這樣認為。他們不拖後腿,就算很難得了。”“我隻知道那邊的貴族很跋扈,沒想到已經到這種程度了。”郭康自己都有點驚訝:“我們這邊,還天天說你外祖父當時很厲害,他把大片領土前所未有地統一起來,給我們壓力很大呢。原來,是這種水平的‘統一’啊……”“也不算說錯。其他國王們的權威,還不如他呢。”喬安娜聳聳肩:“這邊的貴族,不是不喜歡某一位國王,而是厭惡所有國王。波蘭貴族更是其中最極端的部分。你們不理解那邊的政治環境,可能才是正常的。”“在這種環境裡,你可以試著站在國王的視角,看一看東方。”她提醒道:“瓦拉幾亞和保加利亞這一帶,是什麼樣的地方大家並非不了解。這裡,各路勢力錯綜複雜,長期沒有統一,也缺乏管理。當地人則又窮又橫,油水實在不多。攻占這種地方,對國王和王室,並沒有多大吸引力。”“地方貴族倒是時不時和那邊打仗。打輸了,乃至被人反推回來,也不是沒見過。早在你們興起之前,就有不少例子。王國主力軍隊,在過去也曾經嘗試過,但在遭遇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產生過太大興趣,更彆提和他們拚到底了。與之相反,意大利是有名的經濟發達、武力還薄弱的地方。向哪邊發展更好,自然不必多說。”“雖然文化水平比不上希臘人和東方人,但宮廷裡的那些家夥,也是從戰爭和陰謀中活下來的,怎麼可能真的是傻子。隻不過,遇到了完全不同的對手,以往的經驗不太好用了。”她最後搖搖頭,說道:“更何況,就算已經知道未來,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估計王室也會做出和原來一樣的選擇。因為就算幾十年後,羅馬人會強大起來,會摧毀王國,又能怎麼樣呢不去先對付那些整天搞事的親戚,他們明天可能就打上門,要殺自己了,哪裡等得到幾十年後啊。”“團結一致對抗敵人,更是個小概率事件。怎麼保證他們不會趁著王**隊和羅馬作戰的機會,把自己家給偷了先對付誰,是不言自明的。”“甚至,事後的結果來看,都不能說是錯的。”她舉例道:“喬安娜女王自己都被扣押殺死了,杜拉佐公爵後來也被匈牙利人抓獲斬首。查理二世國王成為了勝利者,最後奪取了那不勒斯王位,但之後也在爭奪匈牙利的時候,被我的外祖母刺殺。”“前前後後一百多年的時間,讓先祖經營起了一個龐大的王朝和家係,但現在,那不勒斯的國王,已經是整個大家族唯一的男性嫡係後代了。聽說他現在已經病重了,而且同樣沒有子嗣。看來整個家族,終究要結束在自己手裡了。”“但是,羅馬人打進來之後,我母親和幾個親戚,卻幸存了下來。因為羅馬人更憎恨那些在鄉下作威作福的地頭蛇,對於級彆更高的國王、女王,反倒樂意留下來當吉祥物。”“所以,輸給羅馬人,還有存活的機會;輸給親戚,就肯定完蛋了。我現在覺得,可能就是因為顧問們經驗豐富,深刻理解歐洲各國政治鬥爭的潛規則和邏輯本質,才會做出這種看似短視的選擇吧。”“哎,這也不意外。”老海膽師徒和使者們,也紛紛感慨起來:“我們那邊,一樣是這種情況啊。”“也是大家天天內鬥麼”羅貫中好奇地問。“是啊,都鬥出來規律了。”伊德裡斯看了看老師,然後點點頭,回答道:“在座的各位,從突尼斯到安達盧西亞,最早都是同一個國家。但是,當初的帝國,很快就解體了,還不止解體一次。”“我家族的遠祖,是安達盧西亞的本地人,可能在伍麥葉家族占據當地,對抗阿拔斯王朝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之後,家族的分支幾次在摩洛哥和安達盧西亞之間遷徙,最後才定居在格拉納達。所以,這裡幾番興衰的各個王朝,我們幾乎都見過。”“伍麥葉家族的統治,大部分時間裡並不穩固。如果有強勢的哈裡發,大家還會聽一聽命令;一旦哈裡發能力不足,各地就會立刻陷入割據狀態。這些割據小國,被稱為‘泰法’國家。很多泰法其實就是個城邦,隻有一座城市和周圍一點土地,對外敵入侵幾乎沒有什麼抵抗能力,讓北方的蠻族得以屢次入侵,漸漸擴大勢力範圍。”“時間長了,大家忍受不了這種蠶食,塞維利亞的埃米爾於是帶頭去北非,呼籲新興的穆拉比特王朝前來救援。”“這個我就聽說過了。”郭康點點頭:“不過這會兒,還沒有開始內亂吧。”“其實就沒有安穩幾天,在穆拉比特王朝北上之前,雙方就有矛盾了。”伊德裡斯回答:“穆拉比特最早是個武裝教團,因為厭惡當時社會風氣腐化墮落,人民無視教規,埃米爾和高級教士們則生活奢侈,隻知享樂。所以開始聚攏追隨者,進行講道和苦修。他們反對當時流行的蘇菲派安薩裡的學說,推崇馬利克派的教法,希望能嚴肅教律,遏止**和奢靡之風,恢複早年的純潔信仰。”“建立國家之後,穆拉比特王朝東征西討,擴大疆域,在得到求援之後,又迅速北上,擊退了十字教諸國的軍隊,聲望高漲。但他們和安達盧西亞的地方勢力,也一直矛盾重重。”“中央的統治者對各地泰法王公十分不滿,因為安達盧西亞的經濟和文化都很繁榮,王公們熱愛藝術,生活也……不怎麼虔誠。在早年的那些生活樸素的穆拉比特人看來,這就是墮落的表現。”“而且,安達盧西亞民間,自己也不喜歡他們,因為當地的繁榮,很大程度也是建立在王公們的重稅之上。他們搜刮民脂民膏,用來營造恢弘的建築,供養學者、藝術家。這樣固然讓城市興盛起來,商業也極其繁榮,但民間、尤其是城外百姓,並沒有享受到什麼,自然很不高興。”“於是,當地人以泰法王公們拿自己的血汗錢,向十字教國家進貢為由,控訴王公們。當時正是穆拉比特王朝的極盛期,王朝的統治者塔什芬樂見這種情況,在形式上請示了巴格達的哈裡發之後,就一舉廢黜了絕大部分地方統治者。”“不過,當地勢力並沒有直接被消滅,反而更加抵觸中央權力。而進入發達地區之後,穆拉比特人自己也開始轉變了。塔什芬是個能征善戰的首領,多次擊敗過北方蠻族的軍隊。但他的兒子阿裡,是城市裡長大的,和父親完全不是一個風格。”“阿裡對於建築和書法很感興趣,他的妹妹甚至就是一名詩人。這一時期,王室興建了不少標誌性的建築,資助了眾多哲人和作家,形成了新的詩歌風格。由於文學快速發展,城市裡的紙張都供不應求,價格高漲,商人紛紛開設造紙作坊,以求獲得更高利潤。隻一座非斯城裡,就有上百個這樣的作坊。”“但是,王朝在軍事上,卻迅速衰落了。阿裡先被萊昂王國打敗,又被葡萄牙伯爵打敗。也是在這次失敗之後,葡萄牙成為了一個王國。在軍事鎮壓能力衰弱之後,當年的教友們也紛紛撕破臉,謀求獨立。北非後方也起了火。”“後續的幾個統治者,都被迫把注意力放回北非,應對新興的穆瓦希德王朝,對於北方的異教徒,則寧可割地賠款,以求短期內的安穩。然而,在北非的戰鬥也失敗之後,穆拉比特王朝很快瓦解,安達盧西亞的大片土地,也被十字教各國趁亂占領了。這些土地和人口喪失,讓我們的實力大為受損。而究其原因,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內部紛爭導致的。”“這也不算典型的內鬥吧。”郭康指出:“本來就不是一個國家,隻是地方勢力互相拖後腿而已。”“呃……要是本來就不把教友們算作一夥的,那也確實如此。”伊德裡斯撓了撓頭:“不過,後麵的穆瓦希德王朝,就是真的內鬥鬥死了。”“他們是什麼情況”羅貫中更加好奇起來。“穆瓦希德最早是個武裝教團,因為厭惡當時社會風氣腐化墮落,人民無視教規,埃米爾和高級教士們則生活奢侈,隻知享樂。所以開始聚攏追隨者,進行講道和苦修。他們反對當時流行的穆拉比特的馬利克派學說,推崇新的教法,希望能嚴肅教律,遏止**和奢靡之風,恢複早年的純潔信仰。”伊德裡斯像背課文一樣介紹起來。“伱剛才不是說過一次了麼”郭康提醒道:“好像就改了個名字吧……”“他們本來就差不多。”伊德裡斯一攤手:“每次,都是摩洛哥南部貧窮的山區和沙漠裡,崛起一個新勢力。他們都會打出恢複正統教義的旗號,到處傳教,組織起對現狀不滿的人。”“不過,隻要進了城,一兩代人的時間裡,就會發生巨大變化了。穆瓦希德王朝最強大的時候,也能擊敗入侵者。但那時,上層就已經開始沉迷於音樂、文學和建築,連最興盛時的統治者曼蘇爾,都是以擅長書法著稱的。他們的武力也會急速萎靡,很快就喪失了戰鬥力。後來,穆瓦希德王朝在托洛薩和十字軍交戰,結果慘敗,王朝元氣大傷,而且迅速陷入了內亂。”“王室成員們不再尊重哈裡發,紛紛自立,而且為了爭奪王位,爭相擴充軍隊。王朝自己的軍隊不夠用,就去和十字教國家聯手,對付親戚們。到了內戰後期,各方都雇傭了大量來自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傭兵,相互征伐。失敗者四處流竄,勝利者則急著趕回位於北非的首都馬拉喀什,試圖至少穩住老家。這樣一來,安達盧西亞的防務,就更為空虛了。”“王朝的財力和兵力都在內戰中消耗殆儘,受雇湧入南方的傭兵們,紛紛占山為王。蠻族國家也再次南下,不過這次,已經是作為盟友而來了。”“安達盧西亞人對於穆瓦希德王朝的舉動非常不滿,決定自發武裝起來,組織民兵,擴建城牆,抵抗到底。但各地的民兵戰鬥力太差,根本不是蠻族的對手。而且,此時的十字教勢力,已經凝聚成了寥寥可數的幾個王國,能夠更好地集中兵力,製造更加先進的武器。連城牆和工事,也無法保護他們了。”“短短二十年的時間裡,各城幾乎全部淪陷。整個安達盧西亞,隻剩下了山脈之後的格拉納達還幸存著。這就是我們麵對的情況了。”他歎了口氣,說道。“王朝興衰本來就是正常的事情。”羅貫中倒是看得開:“曆代王朝都有相似之處,我們也很清楚。這種事情,確實值得感慨,不過也不用過於鬱悶。”“老師也給我這麼說,不過我覺得,關鍵不在於曆史循環。”伊德裡斯搖了搖頭:“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循環不下去了。”“從最初的伍麥葉王朝開始,安達盧西亞的處境,一代比一代糟糕。領地麵積越來越小,王公們出賣教友和民眾也越來越熟練。我都懷疑,這麼下去,還有下一次循環麼我們的曆史,會不會就此結束了”老海膽自己都沒能插上話。其他使者們,也沉默了下來。........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