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之後,眾人都四散去忙活了。脫歡要和營地裡的眾人見個麵,向大家發表演說,安撫一下人心。朱文奎等人,則還有一大堆物資要處理。郭康自己倒是暫時沒有大事要忙,開始觀察營地,和各種人攀談,了解下這邊的情況。喬安娜很快湊了過來,要給他帶路,引他去各處參觀。郭康則有些意外,婉拒道:“我看彆人都在忙呢,你沒有工作麼?我這邊其實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自己轉轉而已。我覺得,還是儘量不要耽誤你們的正事吧。”“我沒有……哦不我有。”喬安娜說著,似乎又感覺隻有自己不務正業不太好,急忙改口道:“不過,我隻是他們的合作商,那些工作也不急。好多事情,讓惠貞姐幫忙做,也行的。”“她?”郭康更驚訝了:“就是合作商才奇怪吧,她還能做生意?”“能,而且說實話,比我自己做的還好。”喬安娜承認道:“我去和那夥商人談判,他們就趁著現在缺糧,可勁抬價。惠貞姐去了,就沒有這些問題了。我的威懾力確實不如她,哪怕裝出凶狠的樣子,也裝不像。這種氣勢,確實不是可以模仿來的啊。”“還行……”郭康撓撓頭:“我看脫歡說這些事情,也是天天念叨,怎麼逼迫這些商人多出些錢。”“我給他說,像這樣用暴力手段,逼迫商人吐出錢來,雖然來錢確實很快,但是總覺得是在破壞規則和商業環境,是不是不太好?不過他一直不聽,而且也很有理由。”“他是怎麼說的?”喬安娜好奇地問。“他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稅收,是對現有稅製的補全。”郭康回答:“他給我說,國家的運轉,是需要賦稅來支持的。公民給國家納稅,國家則給他們對應的參軍和擔任公職等權力。這二者,應當是對等的。國家規定了稅率,公民應當按照這個比例,上交一部分財產才對。”“但現實中,交稅服役的,都是社會的中下層。最有錢的那部分人,反而最為吝嗇,不喜歡交稅。有些人腰纏萬貫,繳納的財產卻還不如普通的編戶民。而且,製定規則也是沒用的。因為這些人有充足的精力和財力,去找其中的空子。富到了一定程度,甚至會買通官吏,主動影響官府自己。稅收的規則,對他們來說就更是虛設了。”“所以,他就認為,應該對這些人額外收費。反正正常的方式不可能收上來,那就特事特辦吧。”“這話倒是沒錯。我家是經營銀行的,和不少城邦的上層,都有所接觸。”喬安娜卻表示支持:“對這些人來說,稅製確實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因為那本來就是他們用於斂財的工具。”“我三哥之前,經常和一些平民派政客混在一起。他們的一個主要訴求,就是讓城邦貴族們掏出錢來,維持必要的公共服務,尤其是在軍事上。最好能學習你們,重建一支公民軍來。”“可能是因為,現在局勢越來越亂,連一些傳統貴族家庭的青年,都開始對現狀不滿,覺得就算城邦的力量微弱,也必須做些什麼,以求最低限度的自保。至少,得能防住那些小股亂軍和土匪才行吧。否則,每次遇到點事情,城市都會遭殃。時間長了,甚至成了遠近聞名的肥羊,以至於各種亂七八糟的、不入流的小匪幫,都敢來勒索乃至劫掠一番。這樣下去,還怎麼遭得住。”“呃……那是有點過頭了。”郭康無奈地說:“我剛才還奇怪,你也是做生意的,怎麼也支持他。”“那說明,你可能是在修道院待得太久,接觸到的貴族和富商太少了,輕視了他們的奇葩程度。”喬安娜攤攤手:“就算到了這樣的處境,很多貴族和富商也是死活不聽勸的。連我那個喜歡因循守舊的大哥,都給我們抱怨說,議會裡的很多同僚,目光短淺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們都不會把視線離開金幣一秒鐘,似乎那才是他們的天父和信仰。曆史上的苦修士,都少有這麼虔誠的,也不知道這玩意兒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人頑固成這樣。”“所以,我也能理解脫歡王子的想法。”她似乎很有感觸,對郭康說道:“你知道王子是怎麼做的麼?我覺得,隻要索取的方式彆太離奇,就不會損害這個做法的公正性,是可以得到大部分人支持的。當然,說實話,要比那些富商還離譜,也確實挺難的……”“他主要就是募捐。”郭康說:“哪怕是柱國和元老家族的人,他也照要不誤。不給的話,他就大搞道德綁架,到處宣傳這人不愛天父和羅馬,連祖宗的麵子都不要了。各個家族的體麵人,很少能受得住這種壓力,往往畏懼自己在軍隊中的權威受損,通常都會不情不願地給他。每次打仗之前,都得這麼搞一回。”“那不是挺好麼?”喬安娜疑惑地說:“你自己也在動手對付那些貴族吧。他做的這些,論起暴力程度,還比不上你呢。伱為什麼還要說他?”“我那是針對一小部分人,而且是已經犯下嚴重罪行的人。”郭康解釋道:“隻要不違反規則,就不用擔心什麼。甚至隻要不太嚴重,都不至於碰上這種事情。我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才急匆匆動手的。”“但他針對的,是所有人。這樣一來,豈不是所有人都不安全了。”郭康有些懷疑地說:“我覺得,不能因為收稅不方便,就自暴自棄了,得在規則上想辦法。要不然,這麼不斷用暴力手段逼迫下去,早晚會把商人都嚇跑。如果商業環境被破壞了,我們還怎麼發展這邊的經濟?”“那你想多了。”喬安娜笑了出來:“看得出來,你從來沒有做過像樣的生意。”“你以為他不逼迫,商人就不會遭遇暴力了?不,最頻繁的暴力,甚至不是來自朝廷,而是同行。”她搖搖頭。“隻要有機會,任何一個合格的商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向同行使用暴力,直接消滅這個競爭對手,獲得他的全部財產,哪裡還輪得到官府來?還是你覺得,官府對商人使用暴力,算是暴力;商人對商人使用暴力,就不算暴力了?”郭康發現自己好像忽視了這個問題,一時語塞。“相比起來,脫歡王子的手段,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我是個普通商人,我肯定會有機會就抱怨,但也不會真的就不乾了。”喬安娜想了想,說道:“這事從商業角度說,無非就是經商的成本高了一些,但風險本來就是經商的一環。”“我們隻要把戰爭和捐款的風險計算進成本裡,估計一下對產業的影響,然後做出適當調整就可以了。而且君士坦丁堡這個地方,還和尋常的城市不一樣,經過這裡的商品,很多都是其他地方的必需品和奢侈品,哪怕價格提升,也不愁賣不出去。要是操作的好,可能都不會虧的——反正能在西歐那幫傻子頭上賺回來。”“而且說實話,他這套方法,依然是一種秩序。比他混亂和暴虐的君主,那可太多了,也沒見商人不敢去做生意。有些國王都破產了好多回,甚至有主動消滅債主的前科,大家不還是前仆後繼的?他這部分風險,可能都沒有地中海上的海難影響大。”“非要說經商環境的話。”她考慮了下,說道:“我覺得,最決定性的環境,還是地理位置和航線、風向、氣候這些自然條件。這些環境優越的地方,哪怕本來沒有經商環境,商人們也會全力經營,建設港口和商棧,疏通當地的關係,乃至出兵占領,人造出一個合適的環境出來。君士坦丁堡和卡法這種,都是對應的例子。但反過來說,要是沒有什麼賺頭的地方,無論你做什麼,人家也不會來虧錢啊。”“所以,就算直接把這些商人趕走,吞並他們的產業,人家都得求著要回來。哪怕有個魔鬼規定,商人在這裡可以經營二十年,二十年之後就要被殺死,也有的是想要賺一筆錢,好好享受揮霍的人,樂意去簽這個契約。”“有這麼誇張麼。”郭康有些不信:“這也貪婪過頭了吧。”“你看,我就說,你甚至都沒怎麼和商人接觸過。”喬安娜笑道:“哪怕相對落後的西歐,也不缺能做生意的人。你不來,有的是彆人來。在激烈的競爭之下,不夠積極主動的商人,都會被淘汰掉。剩下的那些,就不可能不貪婪了。”“老商人們經常喜歡評論,說有些人適合經商,有些人不適合。因為做生意的過程,其實也是商業之神對商人們進行篩選的過程。所以,你要是發現,成功的商人都有一些相似的特質,也不用覺得奇怪。”“甚至有人說,風險越高的地方,利潤也越高,所以商人們都樂意去,因此那些強大殘暴的君主,隻要有一些還錢的意向,反而容易吸引商人去投資。聽起來,是不是很怪?”“這是追求利潤率過了頭,都和喜歡自虐一樣了。”郭康吐槽道:“我都想到,還能這麼招商引資的。”“沒辦法,利率就是商人的生命和靈魂——呃,你也彆亂學啊。”喬安娜連忙說。“我明白……”郭康沉吟了下,好奇地問道:“那你呢?他們覺得你擅長做生意麼?”“老實說,我也不行。”喬安娜也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直接承認道:“之前是我父親他們這麼說,當時,我幾個哥哥還勸他不要講得那麼直白,說我對於生意有興趣,也是一件好事。家族,是我們事業的基礎;家族成員越有本領,當然就越好了。”“教會和城邦的職務,並不對婦人開放,但做生意這方麵,就寬鬆不少。我們那邊的商業氛圍很濃厚,有些家底的人,不管男女,多少都會做些買賣。隻要有本事守住財富,也沒人會管這麼細。他們大概覺得,哪怕我沒法獨當一麵,也沒關係。多見識學習下,起碼可以幫幫忙,今後嫁人了,打點起家裡的產業來,也能方便不少。”“隻可惜,現在看,長輩們說得沒錯,我確實不是這塊料。”她有些無奈地說:“之前我自己大概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出於麵子,一直不想承認。不過這次,經曆了這麼激烈的事件,我也算認清了。不承認,也不行啊。”“我看你把握的挺不錯啊?說實話,我都沒想到,戰後有人主動幫忙,做這種以工代賑的工作。連現在這個營地,也有你的功勞吧。這個眼光和執行力,已經算得上優秀了。”郭康如實說。“這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的朋友歐多西婭給我出的,根本不算我自己的能力。”喬安娜顯得有些疲憊:“連我的員工,水平都很糟糕,這邊的工作,其實大部分都是唐姑娘、傑士卡隊長乃至惠貞姐幫忙做的。我自己的手下……我讓他們去送歐多西婭,他們居然能把人送丟,到現在都沒找到呢。哎……你要是有她的消息,請一定和我說一聲啊。”“哦哦,好的。”那邊的事情,現在都沒結束呢,郭康沒法給她直接說,隻能應付道:“她對你這麼重要麼?”“當然。”喬安娜點點頭:“我做過很多嘗試,但所有方麵,都做不到很好的程度。有了她的幫忙,才終於有了拿得出手的計劃,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有了立足之地。”“我現在也想通了,既然乾什麼都不行,我就多放手,也彆再堅持那麼大的野心了。”“你的父母,沒給你布置過具體任務麼?”郭康聽了這些,好奇起來:“在這種重要的地方進行布局,肯定有家族的安排吧。”喬安娜略顯局促地猶豫了片刻。“有倒是有,但是……本來並沒計劃參加這麼多的。”她最後還是承認道:“我父親對於這邊的生意,其實一直是保守態度。他既不想分散資金,也不願意為此得罪這邊的威尼斯人。如果不是我的要求,可能都不會往這邊投資。”“至於我母親,雖然在外麵不怎麼展示野心。但可能是出身和經曆的問題吧,總之,她其實是個很有主見,眼界也很遠的人。她支持我來這裡,甚至比關心我的哥哥們還積極——雖然我其實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她隻要不也是想著造反複國什麼的,我們也不會管她。”郭康說:“大部分馬紮兒貴族似乎並不喜歡她,否則她和她母親,當年也不會被人明目張膽地攻打了。反而在我們這邊,她是個招攬投誠者的樣本,不會有什麼事情。要是有眼界的話,應該更清楚才對。”“這種事情,母親從沒給我說過。在這方麵,她應該是放棄了。”喬安娜想了想,回答道:“雖然她和父親,隻是尋常的聯姻,但可能就是因為,雙方都是很理智的人,非常清楚這點,所以兩人的關係倒是還可以。”“她一直說父親家族有頗大的潛力,給我寫信,也是讓我跟著他們多學學,不要和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平日裡,也經常去主動拓展家族的生意。我想,人的野心可能並不會消失,隻會轉換到另一個地方。如果不能做些什麼,她內心裡,多少有些不甘心吧。”“可能是因為和母親接觸的更多,我一直以來,都覺得父親太保守、膽怯了。我一度認為,他年輕時被政敵追殺迫害的經曆,讓他嚇破了膽,始終走不出那片陰影。明明有足夠的人脈和財富,卻遲遲不願意做更多,在我看來,是一種浪費。”“不過現在想想,我還是缺乏自知之明,想得太多了。”喬安娜似乎恢複了些精神,坦言道:“人還是得認清現實,不能過於貪婪,過於傲慢。保守一些,也沒什麼不好吧。”“這倒是實話啊。”郭康也頗有同感地讚同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