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這個理論,郭康認為,在可預見的未來,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觸碰家庭內部問題的。
因為官僚製取代分封製,前提是物質條件和教育水平跟得上。但現實中,哪怕最早開始這套製度的中原文明,也遠遠沒有達到如此水平。硬去管這些,也沒有必要。
紫帳汗國早年,也和其他中原王朝一樣,製定法律去管理家庭內部的糾紛,不過很快就放棄了。
首先是管不著——因為能力有限,很多地方能管好單個農莊就不錯了,更具體的管理基本上全看當地主官的水平,管理細則也要根據當地風俗。所以這些條目,基本就等於一紙空文;
其次,他們也管不好——紫帳汗國常年缺乏合格官吏,直到現在都稱不上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派人處理,就隻能簡單粗暴地乾涉,經常導致壞事。
因此,經過反思之後,紫帳汗國認同了教會的觀點:每件事都有合適的範圍,有些不應該摻和的事情,就不要去瞎管,讓民間自行解決,反而對大家更好。從那之後,汗廷就基本不管這些事情了。
從後世的角度看,這個選擇確實是對的。家庭和家族內部的問題,幾乎都是為了爭奪財產的分配,到郭康那個時代,這種問題依然毫無解決的希望。
官府試圖插手管理,把自己的好惡強加給普通人,也確實隻會讓情況越來越糟糕。而且,這些後果,最後還都會反饋到朝廷自己身上。
朝廷作為一個官僚機構,同樣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反饋弱的時候,不會引起注意;但反饋如果強烈起來,威脅到了官府最看重的穩定環境,那肯定得放棄這個嘗試。
與其折騰一番,讓百姓和基層官吏都跟著受罪,朝廷自己也失了麵子,還不如儘早放棄更為明智。所以,紫帳汗廷的選擇,是很有道理的。
在郭康看來,哪怕史惠貞出身普通家族,讓汗廷強行介入,乾涉她家的選擇,也是不對的。
同樣套用封建模型,就可以發現問題所在:這等於封君強行介入封臣的內部事務,乃至乾涉封臣的繼承人選擇。
很多時候,這確實是吞並和控製封臣的有效手段,但它的代價也是和收獲一樣巨大的。這等於破壞大家默認的封建規則,會讓其他封臣都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如果下次敵人來了,封臣們因此出工不出力,怎麼辦?
而且,人家封君乾涉封臣,是因為真的能從封臣那邊獲取好處。現在乾涉一個家族,能獲得什麼?
當年周宣王乾涉魯國的繼承問題,強行廢長立幼,最後引發了內戰。雖然周天子後來率軍擊敗魯國人,扶持了自己希望的國君,但後人都認為,這是周禮徹底崩潰的一個重要標誌。
郭康認為,隻要是稍微有點文化水平的官僚,都應該知道這種事情不能摻和。紫帳汗國眾人,雖然文化有限,但也不至於連這種事情都搞不清楚。
所以,史惠貞的希望,是肯定沒法實現的。他建議應該找找其他方法,不用繼續糾結這邊了。
可惜的是,史惠貞最後好像也沒聽進去。從之後的情況看,郭康覺得自己大概是白講了吧……
在教會的眾多學者中,郭康已經是最為溫和的一位了。要是按照其他哲學家的觀點,現在這個“法律承認但默認不管”的狀態,都是不對的。
還以為父報仇為例,這個話題本身雖然沒法討論,但在東魏的時候,朝廷中就發生了針對法律的公開辯論。一名叫竇瑗的官員認為,當時的法律規定,就算母親殺死父親,子女也不能舉報母親。這違背了父母之間的尊卑關係。
他引用漢儒的觀點,認為縱觀曆史,可以發現,隻有禽獸和野人,才會隻看重母親和親生血緣關係。而文明越發達,社會越進步,人們也就越來越超脫動物性的生養行為,開始追求更高的宗族、國家的秩序,也因此越接近於禮義教化。
而這套說法,遭到了另一名官員封君義的批駁。封君義認為,家庭內部的尊卑,和父母、子女關係,是兩個互不關聯的係統。對於子女來說,父母就應該是等同的。
他認為,尊卑關係是後天賦予的,生養之恩則是先天形成的,所以先天應該超越後天,居於主導地位,後天也無法否定先天的關係。天下就沒有無母之國,母子關係是不可能斷絕的,不能根據具體的行為,做出改變。
竇瑗的觀點,其實是東漢大儒服虔的理論總結,服虔的學說,又是當時北朝流行的學問;而封君義的觀點,則是繼承自杜預,長期以來是南朝的主流學說。所以,這場辯論,其實也帶上了漢儒與晉儒,南方與北方之間的爭執。
不過最後,可能是因為杜預和南朝學說影響更大,在皇帝和尚書省的裁定下,法律還是保持了不變。後世,隋唐的法律學習了東魏、北齊,遼國的法律繼承自唐朝,而紫帳汗國又抄了大批遼國和元朝的法典。所以,這場爭執,是真的對紫帳汗國產生了很大影響。
而在本地學者們看來,這就是塞裡斯哲學,和哲學指導下的法律體係,最不完善的地方——他們不了解靈魂。
如果隻拘泥於**的表現,那麼再怎麼辯論、爭執,最後也無非就是竇瑗和封君義的層次。在那場短兵相接式的辯論中,雙方都展示了自己數百年的積累,基本上把最完善的理論都拋出來了。辯論的結果也基本是最終結論:在這之後的數百年,直到今天,確實沒有更深入的討論了。
而直到最後,塞裡斯學者們都沒有把幾個綱常統一起來,沒能形成一套共通的尊卑準則。
希臘學者們對此十分感慨。塞裡斯人的理論體係其實很先進,社會組織的模式也非常健全,甚至比羅馬都要更優秀。但問題恰恰出在這個“木桶最短的一塊木板”上。正是因為沒有了這一塊,所以他們就隻能一直卡在這裡了。
隻討論**和世俗層麵的倫理,不討論靈魂層麵的區彆;隻討論凡人子女角度的尊卑,不討論神麵前的尊卑……這肯定沒法得出全麵結論啊?
而如果引入希臘哲學,問題就能頃刻間得到解決——女人和男人的靈魂就不一樣啊。把這個考慮進去,不就都解決了麼。
所以說,一個文明的發展,有時確實是會遇到瓶頸的,而且很難自我解決。真想要好好發展,還得大家互相學習、共同進步。
保持開放包容心態,在不同文明間相互學習,把程朱理學和希臘理學結合起來。集兩大文明的精華,形成完善的亞裡士多德——朱熹理論體係,建立完全版的倫理係統,才是當代學者們的使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