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康考慮了片刻,很快決定,直接無視朱文奎。
小讓娜似乎也是同樣想法。她製止了朱文奎之後,就直接跳過話題,問起其他事情來。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將來就向朝廷宣稱,自己不是塞裡斯的法統,所以沒有競爭,對吧?”她想了想,說。
“對。”郭康點點頭:“但另一方麵呢,我們又是能交流的人。”
“我們在這裡待得時間很長,跟很多人都打過交道,算是蠻夷問題專家了。怎麼說呢……大部分蠻族,其實都是不可理喻的。”
“不是說這些人天生道德低下——其實希臘人的道德素質也就那樣。最主要的問題是,他們真的不懂。”
“我們進行交流的時候,尤其是國家之間的貿易這種級彆,首先要考慮的,已經不是善惡了。啊,不對,就是善惡。”郭康說了一半,突然改口道:“準確地說,應該是另一種類型的善惡——它是不同於個人關係間的善惡的。”
“這我倒是明白。社會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道德。”小讓娜點點頭:“這屬於政治上的常識了,直接說也無所謂。”
“這個還是不能直接說的,畢竟我們要和中原文明打交道。”郭康說:“我打算這麼解釋:不同於個人之間的善惡評價,國家之間看的主要是守不守規矩。如果恪守規則、講究秩序,就是善;如果隨心所欲、破壞秩序,就是惡。”
“中原人喜歡把道德評價擴散到各個方麵,我們最好還是要提出一套道德標準,以此為旗號來解釋。這樣,就更容易被接受,也不容易遭到攻擊了。”
“這是為什麼?”朱文奎忍不住問。
“因為中原文明有個非常龐大的中下層群體。”郭康回答:“其他文明的發展,是下層擴大,但華夏文明是上層向下擴展。”
“比如歐洲,隨著經濟和文化的恢複,市民階層漸漸興起,而他們屬於平民。他們的平民文化,都是從市井中出現,自成體係的。”
“但中原不是這樣。從孔子開私學起,這些新出現的下層文化人,都是‘士’階層的。他們的定位,是下層貴族。孔子對此十分堅持,哪怕他的學生裡,有很多已經隻是庶民,他還是天天拿‘君子’、‘士’之類,明顯屬於貴族身份的要求,來教導大家。”
“其他人未必支持儒學一係的想法,但他們的教育體係,乃至使用的教材,卻是大家都在效仿的。所以,連帶著這種風氣,也定格下來,成了中原教育的重要部分。”
“當然,隨著教育快速推廣,和人數的增加,新的‘士’所屬的社會階層越來越下移,實際上已經從貴族變成了平民。但這些有文化的平民,依然學習和之前同樣的書籍,接受同樣的教育。而這種儒家式的教育體係又非常開放,導致有點錢去上學的人,都開始以貴族自居了。”
“真的?”朱文奎有些意外:“我怎麼感覺看不出來啊。”
“因為孔子和他的同行們,把貴族和公民的界限模糊掉了;頻繁的戰爭,又讓公民和自由民的界限也模糊掉了。”郭康回答:“所以到最後,受過教育的編戶民和貴族已經沒有明確的邊界,陳平這樣的破落戶,隻要上過學都可以自稱‘遊士’,也確實能夠獲得上升渠道。哪怕中間有各種反複,也無法阻擋這種趨勢了。”
“而且,貴族也是個很大的群體,不見得生活奢侈就算貴族了。但有個最簡單的判斷標準——你看他們是否很熱衷於討論國家政事就可以了。”
“普通人是沒有必要考慮這些的,因為國家管理和他們根本沒有關係。如果哪個群體習慣性地在意這些,說明他們下意識地認為,這是和自己相關的事情。現在中原的讀書人,就是一個典型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好像也確實……”朱文奎想了想,又說:“那這樣的話,對於道德有什麼影響?”
“原本道德是分層的,但這麼發展下去,就沒法分層了。”郭康解釋道:“本來有貴族的道德,公民的道德,自由民的道德,大家的要求並不一樣。但這麼一混,就分不清了,最後也就剩下了一種道德。”
“同時,本來主導文化的‘士’是下層貴族,但後來加入了大量平民,這樣必然會導致整體風氣的變化。”
“而這些變化完成之後,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情況了:下層有自己的道德,而且他們會認為,這種道德就應該是通用的,從而強行把自己的道德加於上層。這可能都超出一般的道德綁架了,因為背後是自耕農和小田主們,實打實的武力威脅——在眾多文明中,都是很少見的現象。”
“雖然上層並不想接受,但因為人數眾多的下層才是王朝的基石。讓他們不滿,會直接威脅到統治的穩定。所以就算裝,上層也得裝出謙虛、孝順、清廉、善良之類的道德。”
“對比下歐洲,就很明顯。這些道德對於上層,很多是沒有必要,甚至是有害的。但沒辦法,相比於下層不滿,這點苦也算不上什麼了……”
“這麼一說好像也是。”朱文奎點點頭:“塞裡斯那邊,大概是對上層的道德,要求最苛刻的地方了。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壞得看情況。”郭康說:“塞裡斯平民的要求,是在他們那個環境下才出現的。而他們的環境,是人才嚴重過剩。”
“你看曆代開國,往往隻是一州一郡,甚至隻是兩三個縣的人才,就足夠為一個統治全國的朝廷建起框架了。那邊就根本不缺有管理才能的人,絕大多數人都隻是沒有這個機會而已。”
“所以,他們也有底氣去挑選道德優秀的人。”
“其他地方,可能沒這個條件——上層能乾的差不多就行,哪怕道德有瑕疵,大家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但在塞裡斯,有能力做官的人,多得都數不過來。那為什麼不要求一個更有道德的人上?”
“所以,雖然實際的人選還是難以控製,但這種要求卻一直堅持到現在。在未來,恐怕也會延續下去吧。”郭康評價道。
“當然,任何一個現象肯定有副作用。道德要求的無序擴散,可能就是這種習俗的另一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