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典型的,就是他們的節日特彆多。”她說:“每年,固定的節日有幾十個之多。有些節日還不止一天。所以,各種休息日加起來,能達到二百天以上。換句話說就是一年裡,一大半的日子理論上都是假日。”
“是不是因為那邊太冷了,不休假不行啊?”脫歡設想道。
“不是。”伊蓮娜夫人搖搖頭:“莫斯科以南的地方,一年怎麼說也有二百天是可以耕作的。但土地最肥沃、氣候最好的基輔周邊,反而是節日最多的。他們每年有一百五十個以上的節日。反而在諾夫哥羅德地區,節日沒有這麼多。”
“這就是單純不想乾活吧。”脫歡笑道:“肥沃的地方,不費多大力氣,種出來的東西就能養活自己。所以工作一下就不乾了?”
“結果上是這樣的。”伊蓮娜夫人點點頭:“村社的風氣,可以說是反勤勞的。實際上,如果你節日想多乾活,彆人還不樂意呢——這些多乾活的人,會受到村社的警告。”
“這是為什麼?”脫歡確實不能理解了。
“因為村社的傳統,是要求絕對的平等。這種平等不止是對於村社田地的均分,甚至對於勞作時的出力,以及勞作後的收獲,都有要求。”伊蓮娜夫人解釋道:“他們追求這種平等,到了一種近乎偏執的地步。”
“怎麼描述好呢……”她想了想,比喻道:“這麼說吧。在大都這邊,我也聽過塞裡斯先生講課。那個古代的哲學家孔夫子,有句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對吧?”
她夾了句漢語文言,看向眾人。
脫歡和郭康等都點點頭。
“我當時問先生,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寧可物資匱乏,生活貧困,也要保持平均?這聽起來,跟羅斯村社的情況差不多。”伊蓮娜夫人繼續說道:“但他給我說,這是意思理解錯了。”
“這句話前麵,有一句,叫‘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因為這是對於貴族執政者的要求。這裡的‘寡’,不是普通人缺錢,而是執政者的土地和人民寡少;均,不是財產平均,而是政治上均等,各得其分。”
“整句話的意思,是執政者不要擔心領地太小,領民太少,而是要注意讓每個人得到自己應得的報酬。在執行政策的時候,要儘量保持公平均等。”
“比如,有些富人繳納的稅收反而更少,國家的稅收都落到了窮人頭上。這種事在塞裡斯好像經常發生,這就叫‘不均’。他們認為,需要克服的,就是類似這種現象。”
“這倒是實話。”郭康點點頭:“對於你們那邊,也一樣有意義吧。”
“呃,我們那邊……很多地方,首先得先把稅收搞明白再說。”伊蓮娜夫人有些尷尬:“在不少行政區裡,富人基本上都是貴族,本來就不用交稅;窮人……稅製對他們也沒什麼意義。”
郭康想起來他們的“稅收”狀態,反應了過來。
“那邊的情況,和塞裡斯,乃至現在的羅馬,都差彆很大。所以我才說各個地方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伊蓮娜夫人繼續說道。
“比如後麵那句‘不患貧而患不安’,意思也是執政者不要擔心自己窮,而要擔心上下不相安。”
“在這兩句後,還有一句總結:‘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意思是做到執政公平,就不會擔心貧窮了;做到上層下層互相和睦,就不用擔心民眾人口少了;做到社會安定,就不擔心統治傾覆了。”
“所以,塞裡斯的政治智慧,追求的是國富民強的理想,反而不是要求貧窮。”
“因為和最初的理解截然相反,和家鄉的情況也對比鮮明,所以我對這件事印象非常深。”她最後說道:“哎,這大概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吧。”
“羅斯村社難道真的追求平等的貧窮?”脫歡追問道。
“大部分地方,確實是這樣。”伊琳娜夫人點點頭:“村社傳統是反勤勞的。乾活更多、效率更高的人,並不能得到更多,反而會被排擠和製裁。”
“我丈夫後來也給我說,塞裡斯人也喜歡抱團,熱衷於集體勞作。鄉村之間,從上古就有各種結社。到元朝,北方有‘鋤社’,南方有‘圩田’,都是鄉民組織起來,合作耕種,以求提高效率的組織。漢、唐之類的曆代官府,也一直鼓勵這種行為,乃至專門出頭,為耕種結社作保,讓它們成為半官方的組織,得以更方便地推廣。”
“但伱們看。”她搖搖頭:“雖然看起來模式都差不多,都在強調集體協作,追求平等,但羅斯農莊和塞裡斯農莊,其實天差地彆。”
“那這是為什麼啊。”脫歡問。
“因為勤勞沒什麼意義。”伊蓮娜夫人說:“絕大部分村民,不可能積累起來財富。因為如果收獲增加,那貴族就會收的更多。勤勞和積蓄,並不能改善自己的境遇,更不可能獲得提升自己的地位的空間。”
“就算貴族很講道理的情況下,勤勞也沒有回報,收走還會傷害到周圍的人。”她舉例道:“比如本來這塊份地可以產出0普特的糧食,征稅過程中被收走10普特。”
“假如有人辛勤勞作,還改良了技術,把產出提高到了30普特,那得知情況的貴族就會嘗試把稅收提高到0普特,依然隻給他留下勉強能維生的份額。”
“而且,因為管理粗陋,貴族們根本沒本事進行細致的區分,稅收一般都是整個村社一起交。也就是說,其他村民,也得跟這個勤勞的人一起,承受加稅。這對鄰居們來說純屬無妄之災,所以他們當然會反對,乃至把這個人視作叛徒,敵視他。”
“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她舉例道:“比如,勞動能力強的人,在獲得更多財富之後,為了擺脫束縛,會傾向於選擇離開村社。但問題是,在羅斯地區,人口的減少對村社來說是致命的。強壯聰明的人都跑了,下回再遇到收稅,村社就可能要完蛋。所以,他們才設置了各種宗教和道德約束,阻止這種事情發生。”
“而對這些人來說,離開村社固然能獲得更多機會,但風險也是非常大的。失去村社團體的保護,在麵對貴族的時候,就會非常脆弱。所以除非那些自然條件很好、管理也比較開明的地方,其他人也往往會選擇就此認命,跟著村社裡的老鄉一起混日子。”
“說到底,這還是當地的環境逼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