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讚譽聲中,新科解元,正在飄飄然。
十載寒窗,今日終於有了回報。
四周傳來的,都是奉承的詞句,或是羨慕的目光。
就連高高在上的那位餘從龍餘大人,也向自己露出滿意的微笑。
餘從龍的確很滿意。
這次科舉鄉試,至此,應該也算是功德圓滿,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沒出岔子沒出意外,最後入選中舉的這些人,或許還是讓很多人失望不滿,但卷子是湯國公批的,標準是聖上定的,就算那些宗族的族老有不同意見,也找不到我餘從龍頭上。
接下來,通過鄉試的,還要進京進行會試,按照廣東布政司的一般水平來判斷,這些人去京城應該是掀不起什麼浪花,無非就是走個過場罷了。
但有了舉人的身份,便可以做官了,那才是他又要操心的一件大事。
足足兩百多舉人老爺,如何安排,如何協調,誰做縣令,誰做通判,誰做縣丞,那都是關係到極其錯綜複雜的東西,需要好好權衡分配。
總之,等這次科舉的事情塵埃落定,整個廣東布政司,都將迎來全新的麵貌。
那樣的麵貌,自然是很多大宗族願意看到的。
至於少數人的想法,那不重要。
高台之上,負責念誦試卷的,還在繼續,一道道題目念下去,字正腔圓。
秦楓聽著,不置可否。
這份卷子,算是作答公正,條理清晰。
但要說有多出色,那也未見得。
莫非這廣東布政司,地處偏遠,文教水平不高,最出色的人才,也就是這程度了?
秦楓不敢妄下結論,隻是認真聽著,從第一道題目,聽到最後一道,依然沒找到什麼驚喜,隻覺得乏善可陳。
如果說這已經是最高水準,那這地方的文氣之低,還真是令人失望。
念完了。
那人收起試卷,恭恭敬敬地回到餘從龍跟前複命,低聲道:“大人,試卷已經念誦完畢。”
“好!”
餘從龍站起身來,隨手接過試卷,高高舉起,朗聲說道:“大家都已經聽到了,這便是本次鄉試,由信國公湯和湯大人,親自點中的解元,他的名字,叫做……”
“可是,他的文章,還不如我哥哥的呀!”
忽然,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人群中飄了出來,竟然打斷了餘從龍的說話。
因為餘大人開口,場麵忽然安靜下來,原本嘈雜的環境中人人議論紛紛,這會兒驟然安靜,唯有這個小女孩反應慢了半拍,卻剛好說在了鴉雀無聲的當口,剛好卡在了餘從龍語調頓一頓,想要把那個名字說出來的當口。
霎時間,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無數道目光,驚詫回頭,尋找這聲音的源頭。
卻見一個約莫隻有六七歲的小女孩,小手還牽在大人的手裡,被這猝不及防的情景驚呆了,再也不敢說話,拚命低下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啪!
一聲脆響,耳光響亮。
小女孩粉嫩的臉頰上頓時腫起五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被打得連哭都不敢出聲,大顆的淚水在眼眶裡蓄滿,拚著命不讓掉下來,憋得滿臉通紅,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這死孩子,胡說八道什麼!”
打人的是個約莫五旬年紀的老漢,滿臉都是驚慌恐懼,一巴掌打住了自己孩子,卻轉向高高在上的餘從龍餘大人,磕頭叩拜道:“大、大人……小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的,都是胡說八道的……”
嗯?
餘從龍被驟然打斷了說話,卻快速瞅了一眼身邊的湯國公,見他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反應,才將眼角的一抹驚訝和恚怒迅速收起,臉上露出笑容,溫言道:“這位老兄,何必苛責孩子,都是童言無忌罷了!聽這小女孩的說法,你家中也有兒子在讀書?”
啊!
那老漢身上抖得更厲害了,先是拚命搖頭,然後又慌亂地點了點頭,顫抖著聲音說道:“讀、也讀了一點,不過都是胡亂讀的,不成樣子,不能跟這裡的各位相比……”
“他在這裡麼?”餘從龍的目光掠過眾位考生,似乎要從這裡麵找出那個人。
“不,不在。”老漢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他連最初的縣試都沒過!讀書讀得亂七八糟,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哦。
餘從龍點了點頭,忽然伸手指向那個小女孩,哈哈笑道:“可是,在這孩子心裡,她的哥哥,才是讀書最好的那個!就算是殿試奪魁,跨馬遊街的狀元郎,也比不上那個從小一起長大,關愛照顧她的哥哥。”
呃。
這個話,老漢不知道如何接,更不知道這位餘大人心中喜怒,隻好匍匐在地,連連磕頭,隻盼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下去。
“唉,說起來,本官小時候,也有一個這樣可愛的妹妹。”餘從龍目光不再注視這對恐懼的父女,抬高望向遠處,頗為感慨地說道:“在她心目中,我當然應該是狀元!隻可惜,早年本官參加科舉,最好的成績,也不過是二甲第三十五名而已……”
這番話說得,飽含溫暖,仿佛一下子就拉近了二品高官跟尋常老百姓之間的距離。
一場無人預料的意外危機,就在餘從龍淡淡追憶的話語中,輕輕消弭。
是啊,自家的親人,就應該是最好的。
這小女孩懂得什麼,大約隻是知道自己的兄長讀書辛苦,所以才覺得他的文章應該是最好的。
豈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現在這個喜形於色的解元,到了會試的時候,麵對天下英才,又能有多少作為?
不過這小女孩,還真是可愛。
童言無忌,哈哈,大人說得對,就是童言無忌呢!
略微緊張的氣氛,轉為歡快,很多人都笑了起來。
然而那老漢的神色卻依然惶恐,匆忙磕了個頭,拉著那個闖禍的小女孩,擠開人群,飛一般地去了。
怎麼,這麼害怕?
秦楓心中微動,卻沒有絲毫表露出來,反而融入了周圍的環境,笑著跟身邊的人搭話道:“這小女孩有點意思,不知,叫個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