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馬車,先行一步。
馬車顛簸,朱元璋的神色,卻越來越沉凝。
罵聲,言猶在耳。
雖然朱元璋是被冤枉的,但似乎也有所觸動。
是啊!
到今日,我才當了不到四年的皇帝而已。
是不是真的像秦楓心聲裡說的那樣,我已經忘記了初心,忘記了自己曾經也是那個飽受無恥官吏欺壓的窮苦老百姓,叫天無路,叫地無門!
徐芸娘……
朱元璋眼前浮現出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形象。
因為毛老爹這個身份,朱元璋在淳化縣待的時間很長,當然也認識了很多淳樸勤勞的淳化縣人。
這徐芸娘,給朱元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記得……有一次他扮作瞎眼老爹,走在田埂上,因為怕被遠處的秦楓看出破綻,所以故意裝作看不清腳下,險些被土坷垃絆倒。
是徐芸娘幾個箭步趕上前來,毫不避諱地扶住自己,耐心地陪著他走過那段高高低低的田埂,還說了許多關心溫柔的話……
言猶在耳,佳人卻已經不在。
從毛老爹這個身份,我應該給她報仇!
從皇帝這個身份,我更應該為大明子民做主!
可是剛才……
朱元璋呆呆地回顧一刻鐘之前發生的事情,仿佛是跳出另一個視角,看著那個沒聽到心聲之前,已經做出決斷的自己。
陸三通死了。
周康寧死了。
對朝廷有功的胡惟庸,雖然很明顯牽涉其中,也做了許多僭越的事情,但自己還是打算網開一麵,將其貶為庶人,而已。
但是,胡惟庸真的沒有死罪麼?
如果沒有胡惟庸的縱容,陸三通哪敢如此跋扈囂張!
如果不是因為胡惟庸的背景,周康寧哪敢那樣公然草菅人命!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正是這位當朝宰相!
宰相,就該有免死金牌麼?
哪怕沒有秦楓後來的那些心聲,哪怕不知道胡惟庸未來將是如何的倒行逆施,但憑這次事件中他表現出來的狠辣悖逆,就已經夠得上取死之道!
朕,錯了……
是朕錯了。
朱元璋深深一歎,吐儘胸中濁氣,目光漸漸清明。
“來人呐!”
一聲輕喝,頓時有人影飛快地掠向馬車邊上,俯首沉聲道:“臣在!”
此刻在禦前伴駕的,依然是錦衣衛同知伍九六,武功之高,甚至不在毛驤之下。
“傳旨!”
朱元璋麵容平靜,淡淡道:“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倒行逆施,行為悖亂,罪在欺君,辜負天恩信任,藐視國法民心,立刻將其鎖拿,交付有司論其罪狀,胡惟庸府中朝中一應黨羽,均嚴加審查,若有作奸犯科,欺壓百姓之實,按大明律決斷!”
“臣,遵旨!”
伍九六心裡打了個突,也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剛才,還以為皇帝的意思是放過了那位當朝胡相呢。
沒曾想,馬車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從車裡傳出來的淩厲殺機,令他渾身打了個寒戰,這才知道皇帝的喜怒不形於色,絕非自己能夠忖度。
胡惟庸,完了!
不但胡惟庸完了,而且跟胡惟庸有密切關聯的所有朝廷大臣,都要麵臨一輪恐怖的清洗和調查,如果是牽涉過深的,難逃乾係。
這段時間……
雖然胡惟庸做丞相才幾個月,但是深受皇恩,前途無量,明裡暗裡投靠親近的,不知有多少。
這次……
恐怕是大明朝建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次朝堂動蕩啊!
其根本的緣由,難道真的隻是因為淳化縣死了一個女子,六合縣死了一個新郎官?
抑或是,那秦楓手舉大誥,脫去官服,以民告官,還真的觸動了皇帝的內心,讓他想起了昔年不堪的歲月,所以……
伍九六也猜想不透這其中的真正內涵。
但並不妨礙他忠實地履行聖旨,馬車還在行進途中,便將一道道淩厲的命令發布下去,剛剛組建不久的大明錦衣衛,在這些命令的驅使下,紛紛而動,甚至在胡惟庸還沒回到府邸的時候,就已經乾淨利落地完成了徹底的抄家。
胡府上下,哭聲震天。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來了這麼大的禍事。
相爺他知道嗎?
不過很快,這些被五花大綁的胡府眷屬,親眼看到了同樣被反剪雙手,綁成一個粽子的胡惟庸,所有的希冀,化作泡影,從內心油然而生的隻剩下純粹的恐懼。
一切,全都完了!
胡惟庸的官服早就被扒了,隻留下一身白色的內衣,看著淒慘無比,好像是被褪去鬃毛的光豬。
這時候的胡惟庸,心中也已經沒有了任何僥幸。
皇帝動手了。
他的經營才剛剛開始,有什麼力量對抗這煌煌天威?
笑到最後的,竟是秦楓。
胡惟庸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十死無生,他嘴角掛著淒絕的慘笑,呼吸微弱,目光卻轉向了淳化縣的方位。
那個年輕人,他贏了。
萬萬沒想到,當今皇帝已經是九五至尊,卻依然願意為了兩個微不足道的老百姓,衝冠一怒,甚至不惜讓自己這個當朝丞相,給他們償命。
人雖然不是胡惟庸殺的,但後來那一係列騷操作,反而讓胡惟庸越陷越深,最終作繭自縛,落到如今的下場。
悔不該當初啊!
胡惟庸萬念俱灰,縱有再多的心機圖謀,現在也已經無處施展。
他呆呆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家人,親眷,仆役,丫鬟……
據說,朝中那些跟他走得最近的大臣,不論文武,也都正在被嚴格調查,現在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裡罵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以後真要是到了陰曹地府,他都得再挨一頓收拾。
徹底絕望之後,胡惟庸的身體,竟然鬆弛下來,鬆弛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連維持站立都做不到,被兩個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左右架住了,如同一攤砧板上的爛肉。
這樣鬆弛的狀態下,胡惟庸居然覺得臉上開始火辣辣的生疼。
哦。
那是秦楓打的……
胡惟庸愣了一下,眼前瞬間跳躍出秦楓跨步向前,掄圓了胳膊的那一幕。
這年輕人,有古怪啊!
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但又想不透到底是怪在哪裡。
哪怕是得了長公主的青睞,哪怕已經是當朝駙馬,哪有這麼衝動的?
他當時就知道皇帝的決定?
否則的話,那分明就是自己也不想活了啊!
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為什麼還能這麼不怕死,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胡惟庸歎了口氣,隻怕到死也隻能糊塗著。
他艱難地抬起手,狠狠地搓弄著臉上火辣辣的指痕,用這種粗暴帶來的疼痛,來提醒自己,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