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亭驛前,陳晉下了驢子,抬頭看去,見裡頭有兩個人在對峙。
左邊這個,二十出頭,身材不高,穿一身打著補丁的灰色棉袍,麵有菜色,文文弱弱的樣子;
右邊這位漢子,則身形矮壯,不修邊幅,麵目凶狠,手中更把持著一柄鐵刀。
剛才就是他揮出了一刀,恫嚇對方。
不過看得出來,那書生是個性子犟直的,並未被嚇得退縮。
於是形成了對峙的局麵。
陳晉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局麵。
不管是書生,還是壯漢,都扭頭看來,眼神中俱是帶著審視的意味。
出門在外,當遇著陌生人,心裡自然都會警惕對待。
皆因陌生人往往代表著未知和潛在的危險。
看過陳晉之後,書生露出一絲喜色。大概認為陳晉和自己一樣,都是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屬於同一類人,立場道理相近;
而壯漢明顯對那頭皮毛光亮的驢子更感興趣些,眼光溜溜轉。
陳晉走進來,掃了一眼,隨即目光落在中間的一具事物上。
這是一尊木雕的神像。
神像頗為破舊,高約五尺,外表斑駁不堪,就連麵目都被磨損得模糊不清了。
它的右邊手臂被砍了下來。
新砍的,就掉落在地上。
看樣子,正是壯漢動的手。
所以,書生和壯漢之間的爭執,就是因為這尊神像?
書生邁步過來,對著陳晉作揖做禮:“這位兄台,請了。在下張桐,乃泗山縣縣學增生,未請教?”
原來是個秀才,還是名“縣學增生”,難怪有些底氣。
在乾朝,讀書人在私塾族學開蒙後,便會參加童子試,過得前麵兩關是“童生”,考過三關,才是“秀才”,從而獲得最低一級的科舉功名。
成為秀才後,就可以正式進學了。到官府學院讀書,以準備參加鄉試,即為“舉子試”。
進學有講究,得參加歲考,成績好名次高的,列為“廩生”,不但不用交學費,每月還有廩米補貼;比廩生差的,便是“增廣生員”,簡稱“增生”;後麵還有個“附學生員”。
“陳晉,從根水縣遊學至此。”
陳晉回個禮,答得簡練。
張桐也不在意,朗聲道:“原來是陳兄,既然陳兄到此,正好來評個理。”
“什麼理?”
“事情是這樣的,先前這位好漢說天氣寒冷,想要生火取暖,這沒什麼。不料他竟然到附近的山神廟裡,搬來這尊神像,然後要砍碎開來,當做柴燒。如斯行徑,豈不是對神明的大不敬?會遭受神明怪罪,報應下來的。所以我進行勸阻,不讓他動手。”
漢子冷笑一聲:“那座山神廟早崩塌大半了的,想去躲雨都不行,隻剩下這麼一尊破爛神像,算什麼神明?況且外麵正下著雨,根本找不到乾燥的樹枝柴火。難不成有火不能生,站在這裡吹風受凍?”
說著,一抖手中鐵刀,惡狠狠地盯著陳晉看:“閣下可要看清楚了,我與那勞什子秀才,到底誰更有理?”
陳晉道:“你手中有刀,自然是有理的。”
漢子聞言,大笑道:“說得好。秀才,這下你無話可說了吧。”
張桐對著陳晉怒目而視:“本以為你是個有骨氣的,卻畏於惡人手段,膽小怕事,當真是枉讀了聖賢書。”
陳晉淡然道:“對於此事,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此神有靈,斷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吾等行人挨寒受凍,想必也會自願獻身,化作柴火,以供大家取暖。”
漢子聽著,拍手讚道:“你這讀書人所言在理,正是這個理。”
張桐臉色漲紅:“一派胡言,邪說歪理。”
陳晉看著他:“哪裡歪了?吾等供奉神靈,香火祭祀不斷,不就是為了想要從神靈那裡尋求庇佑和得到好處嗎?當下氣候,風雨飄零,天寒地凍,我身上衣衫又單薄,正需要燒火取暖。我想,若是此神有仁慈之心,應該不會介意的。”
張桐大聲道:“俗話有雲: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可你們不但不拜,反而要把神像砍碎,這樣做的話,又怎麼可能得到神靈的保佑?”
陳晉微微頷首:“你這話,也有些道理。但如果一尊神,若是自身難保,又怎麼還能保住彆人?如這位好漢所說,那神廟崩塌,早沒了香火,說不定這是一尊得不到民心的神靈;更進一步說,這也可能是邪神,犯下某些天怒人怨的惡行,於是被人唾棄。若真是如此,那砍伐其神像,反而是為民除害了。”
漢子:“……”
他行走江湖,向來膽大。以神像為柴火,就是貪個方便,哪能想到其中有這麼多的道理可講?
張桐更是被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不知該怎麼分辯才行。
畢竟,陳晉說的情況合乎情理,有理有據。
但這秀才是位認死理的,當即大聲道:“你說的話,也不過是單方麵的揣測,當不得準。總之不管如何,有我在此,就不許爾等胡來。”
聞言,漢子恨得牙癢癢的。張桐護著神像的話,他還真不敢下刀,生怕誤傷。
隻得惡狠狠地道:“你那麼信奉它,就把神像背回去,不要放在這裡礙眼。”
“背就背。”
張桐說著,將那神像放在背部,背上就走。
神像為木雕,飽經滄桑,裡麵的裝臟都中空了,故而不是那麼沉重,可以背得動。
見狀,漢子忍不住罵道:“真是一酸儒。”
眼光一轉,打量了陳晉一眼,隨即又瞟上驢子:“閣下這驢子,養得真肥。”
陳晉笑道:“不但肥,而且脾氣不好,會踢人。”
“是嗎?我倒不信。”
漢子伸手要來抓驢子。
啪的!
冷不丁驢子撅起蹄子,一腳飛踢過來。
漢子驚險地躲過,冷汗都嚇出來了:“好家夥,果然會踢人。”
見討不到好,外麵的風雨又小了下來,他嘴裡嘟囔一句,還刀入鞘,戴上鬥笠,大踏步離開,趕路去了。
陳晉不理他,坐到擺放在亭子裡的一塊石墩上。
過了一陣,傳來腳步聲,正是張桐送完神像後,又返回來了。
這一段路,讓他淋了風雨,冷得直哆嗦,剛進入亭驛,嘴裡便開始咳嗽起來。
一下子咳得急了,腰都彎了下去。
陳晉抬眼一瞥,就見到一尊事物跨坐在張桐的頸脖之上,青臉有角,麵目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