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場既成,王魃也不做逗遛,很快便回到了宗門之內。“慚愧,我等竟是半點忙都沒能幫上。”梁無極略有些赧然道。被韓魘子重傷之後,梁無極在萬象宗諸位化神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堪堪恢複,如今客居萬象宗之側,相比之前,卻是多了一絲拘謹和小心。這倒並非是萬象宗的人為難他,隻是情況、人性使然,即便梁無極這樣的積年化神,也不能免俗。王魃誠懇道:“梁道友哪裡的話,若非貴宗借出的這株不死神樹,道場晉升也未必能有這般好的效果。”趙豐也開口道:“你我兩宗兄弟相持,不必這般客套。”梁無極聞言擠出了一抹笑容。王魃看在眼裡,心下微歎。長生宗舉宗投靠萬象宗,可兩宗關係畢竟不一般,如今也的確很難把握其中交往的尺寸。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王魃暫時也不欲多言,當下告知了趙豐以及長老們關於道場的開啟之法後,他也說出了自己的安排:“我又將離開宗門一陣子,不過宗內若有變化,即刻便會回來。”聽到王魃的話,眾人心中都微微一鬆。無論是之前中勝洲遭遇武祖王旭的一戰,還是更早之前,韓魘子偷襲長生宗,都讓他們深切感受到宗門缺乏最頂尖修士的窘迫。惠韞子祖師雖在,但處於沉眠之中,也未必能夠及時出手。而王魃已經算是如今整個大晉,除去惠韞子祖師外最為頂尖之人,不論是同輩還是上一輩,都莫有與之能比者。是以有了王魃這句話,至少他們不必擔心再如之前那般被動了。不過王魃的下一句話,卻又讓他們一怔。“諸位好好修行,切莫爭勝,實在不行,暫先苟且……我觀這大劫之勢,已經近在眼前,若不好好養精蓄銳,隻怕難以應付。”王魃鄭重道。眾修士聞言無不凜然。王魃如今的修為已經是站在了大晉的巔峰,然而連他都如此鄭重,眾人如何敢小覷,尤其是王魃之前對於長生宗的推演預測已經得到了驗證,是以眾人心中無不暗自上心。王魃見狀,心下微微點頭,隨即朝著眾人行了一禮,神紋浮現,他的身影也瞬間消失不見。北海洲。北極冰淵之底。一道神紋在一遍遍吹過的幽黑寒風之中浮現,隨即一道身影便出現在了這淵底冰窟之中。一襲青衣,負手而立,自是王魃無疑。“小友來了啊?”下方,碩大猙獰的龜首之上,少年模樣的玄元子身影悄然凝聚,含笑看著突然而至的王魃。王魃也帶著一絲客氣地朝著玄元子打了個稽首:“王魃見過前輩。”玄元子笑著點點頭,不過隨即忽地輕咦了一聲,目光微凝看向王魃,隱隱似乎看出了什麼,不由目露異色,驚訝道:“……這麼短的時間,你似乎提升了不少。”“慚愧,如今才一階道域圓滿。”王魃聞言也沒什麼喜悅之色,隻是淡笑著回道。聽到王魃的話,玄元子卻搖搖頭:“不,我說的不是你的道域,而是……”它皺了皺眉頭,隨即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感覺你似乎和之前有了某些的區彆……唔,這麼說吧,以前的你,進展雖快,可卻似乎仍是未曾得‘得道’,如今,卻像是已經有了‘得道’的味道。”“得道?”王魃微微一怔。隨即恍然一笑。他明白了玄元子的意思,所謂得道,某種程度上,便是知道了世界運行的規則,知道如何運用,如何學習,乃至如何化為己用。他與界膜相融百餘年,日日夜夜觀摩、分析那些黑白節點,雖然如今隻是一階道域圓滿,但實際上他對修行道域已經有了遠超當下境界的認知。高屋建瓴之下,自然對後續的修行,有非常清晰的方向。從這個角度來講,王魃的確是已經‘得道’。隻不過是初步‘得道’,哪天他徹底明悟了小倉界內的所有規則,那他便是真正得道了。而玄元子察覺到王魃笑容裡的含義,心中一怔,神情之中忍不住多了幾分熱切:“你真的‘得道’了?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明明才化神,為何……”王魃卻也並不藏私,當下便將身融天地之後的感受、領悟,都言語了一遍。這不光是道域的修行,更是對整個小倉界底層規則的領悟,那是由一種種‘道’共同形成的存在。玄元子何等修為境界,自是感受到了王魃言語中毫無遮掩的坦誠。臉上不由露出了一抹喜色。然而沒過多久,它的這抹喜色,便化作了愕然和無奈,眼見王魃仍在講述,苦笑著搖頭打斷:“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明白,罷了……合該我被困在這裡。”王魃一怔,隨即也反應了過來。若玄元子能夠‘得道’,明悟小倉界的規則,那以它的修為境界,又有這麼多的時間,絕無可能還困在這裡。然而事實便是,它被困在北海數萬年不得脫身,哪怕是之前天地破碎,它也仍舊不得逃脫。“能不能得道,卻也是看個人緣法,強求不得……”玄元子語氣中,少有地多了一絲複雜、一絲羨慕。隨即又自感失態,補充了一句道:“不過得道與否,卻也不是那麼重要,並不影響修行。”隻是不管怎麼聽,都有種酸酸的感覺。王魃聞言,一時也頗覺異樣。卻是沒想到這位困居在北海的高人,竟也會有這般與常人一樣的時候。玄元子此刻也頓時失去了和王魃交談的興致,隨意地一指遠處:“你那冰道化身便在那裡,你自去,我還有些事要處理。”說罷,身形直接便隱了去。王魃見此也不做逗留,迅速飛至了冰道人的所在。“道友來了?”冰道人含笑起身相迎。看著冰道人的笑容,王魃鄭重抬手,朝著對方行了一禮。“我來送道友。”冰道人輕輕搖頭:“你我本為一體,如今不過是返本歸元,乃是好事。”王魃點點頭,心中默念之前五階海珠給他的法門。心中頓時變得冰冷淡漠,甚至近乎絕對的無情理智起來。冰道人的身軀也走到了王魃的麵前,自覺地張開了道域,將冰道的奧妙,儘數呈現於王魃的注視之下。在玄元子的傾力照拂之下,又有周天星辰圖輔助他的修行,百餘年的時間,卻是將本已經化神中期的他,推至了圓滿的層次。在寒冰道域的刺激之下,王魃的玄黃道域也隨即展開。兩大圓滿道域的碰撞,頓時有種針鋒相對的感覺,隻是相比於玄黃道域的渾厚博大,冰道人的道域終究還是差了不少,很快便被全麵壓製。而在這種壓製之下,兩大道域的碰撞處,也漸漸發生了些許的融合…………中勝洲。新建的城池內。一位麵容俊秀的青年,正立在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身後,看著老者笑嗬嗬地和麵前一個瘸了腿的中年邋遢漢閒聊著。聽著他們的交談,微有些同情地看著這個中年邋遢漢,同時眼中又帶著一絲複雜地看向背對著他的老者。他怎麼也沒能想到,這個在宗內修士們口中,殺人盈野、無惡不作的真武大魔……竟也有如此溫情、柔和的一麵。甚至從某個角度講,或許這才是對方的真正麵目。“……那就這樣,忙吧,記得收成好了給我送點,我要拿去釀酒去!”“那肯定的!”中年瘸腿漢子用力地點頭,隨後一瘸一拐地漸漸走遠。看著這離去的瘸腿中年漢子背影,老者緩緩似是自語:“數年前,真武者進逼元磁宮的時候,元磁宮不得不抽調下麵的各大家族人手,調用各種資源,這些家族們的人手頓時捉襟見肘,於是便隨意擄掠這些凡人,派遣他們去野外的靈礦裡采挖,他的腿,便是那個時候因為太累,稍作歇息,被監工的修士隨手抽斷的……那修士應該沒有怎麼用力,否則他早該死了。”聽到老者的話,背後的青年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忍不住道:“秦姨專心修行,這才疏於管教,若非你們進逼,又如何會如此?”老者笑了笑,不置可否:“是麼?”俊秀青年頓時道:“如何不是?你隻是不曾在我們萬象宗周邊的待過,否則一定會看到咱們大晉那邊根本就沒有修士欺壓凡人的事情發生。”老者聞言卻微微搖頭,反問了一句話:“難道隻有在大晉的凡人才是人,其他地方的人,就不配活著麼?”俊秀青年不由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告訴你,修士有好有壞,你若是因為那些壞了心腸的修士而遷怒於對凡人友善的修士,這豈不是不分青紅皂白?”“那師兄便與那些欺壓凡人的修士,又有何區彆呢?”“隻不過是修士成了凡人而已,若有一朝修士也如凡人一般被欺辱,隨後又有修士如師兄這般站出來,欲要消滅所有真武者,這難道便遂了師兄的意?”“還是說,這世間也終究不過是看誰拳頭大?”老者聞言,卻非但沒有升起,反而露出了一抹欣慰之色,頷首道:“你能想明白這些,看來這些日子,你也的確是在認真思索這些問題。”俊秀青年忍不住問道:“那師兄你難道想出結果了?”誰知老者卻平靜地搖了搖頭,負手站直了身軀,目光看向遠方。那裡,一座座新建的,獨屬於凡人和真武者的城池,正在拔地而起。他聲音微有些滄桑,幽幽道:“我原本不過是因著仇恨而想要滅儘所有修士,然而不知怎地,如今這些仇恨卻反倒是漸漸不怎麼掛在心上了……甚至,我都已經記不清我那妻子的模樣,隻是還記得她的名字,她還曾懷上我和她的孩子……”俊秀青年心中不解,卻還是沉默地聽著。老者緩緩道:“我一開始隻覺得,世間不該有修士,所以我廣納凡人,將所有被欺壓的凡人都收攏到一起,傳授真武經,傾力教導,我希望他們能夠帶領凡人們,成功反抗修士的統治,讓所有凡人得以從修士的欺壓中解脫……我一度以為我快要成功了。”“難道不是?”俊秀青年忍不住道。老者卻忽地笑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複雜和自嘲。“並不是,我失敗了……真武者們在擁有了更為強大的力量之後,便開始了對權勢、壽命、高人一等的渴求。這些本該出現在修士身上的缺點,也同樣出現在了他們的身上。”“他們……和修士沒有區彆。”“甚至因為更為接近凡人,所以他們更加清楚凡人們畏懼什麼,也更願意在凡人們的頭上作威作福……如此,才能體現出他們和這些壽元與其相差無幾的凡人們的區彆。”“我還活著,所以一切還沒有爆發出來,可一旦……”老者沒有再說,俊秀青年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皺眉道:“真武者皆是凡人出身,竟也會欺壓同類?”老者神色平靜:“修士之間,難道便沒有欺壓麼?我已經漸漸認識到,強者一旦擁有了對弱者的壓製,那麼強者便很容易走向更大的壓製,甚至扭曲了本該有的良知,這種扭曲和變化,不是卵生、濕生、胎生,而是化生。”“任何人,都有這種變化的可能。”“這,就是力量給人帶來的異化。”聽到老者的話,俊秀青年隻覺得心中一震,隱隱間,似是把握住了什麼。“除此之外,想要凡人,或者說是弱者不再受苦難,於人而言,皆有私欲,便如我,為何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是老師的子嗣,連我都不能避免私心,又如何能要求所有人?”“除非無欲無求,可無欲無求者,又如何會在意眾生?”“便如天地意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豈會因凡人的生死而有所悲喜?”老者歎息了一聲。所以他得不到答案,或者他知道,這個答案或許永遠也沒有。俊秀青年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之中。反問道:“師兄,為何要與我說這麼多?這些日子,又帶我去看這些?”老者露出了一抹欣賞的笑容:“隻希望你來日若有機會,可以替我實現這個心願。”俊秀青年皺起了眉頭:“師兄為何不自己親手去實現?”老者幽幽歎息了一聲,輕聲道:“我……太累了,也許……”隻是就在這時,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目光看向一座座城池內熱火朝天,興高采烈地修建著城池的凡人們,又忽地改口:“不,我會儘力去實現。”俊秀青年微微一怔,看向老者,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似乎在這一刻,做出了某個即將對這方世界影響深遠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