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容和不是個半途而廢的人,同意了楚韻養花以後,他也漸漸對這事上了心。看她想一盆花變成千萬朵,私下還找了不少人問,想多抱兩盆回來。
最後還真讓他找著兩盆。
這東西風雅人養得多,割愛的都是詩文圈小有名氣的才子。要不是他娶了楚韻,人家家裡有也不會告訴他。
杜容和帶著時令瓜果去了一趟,頭一回受到了禮遇,很快他帶著花心情複雜地回來了。
他沒想到自己娶個鄉下漢女,竟真能跟這群眼高於頂的人搭上關係。
同時又覺得有點可笑,大家一處吃一處耍,不從人品才華上看,卻要從娶了誰上做文章,這是真心交往之人會做的事嗎?
這樣的人說到底也算不上真正的飽學之士。
經此一遭,杜容和對跟著杜四叔的這群錦繡人物,算是歇了一半的結交之心。
楚韻不知道他在外頭的事,看到多了的兩盆生機勃勃的葵花倒是開心極了,隻是擔心他把瓜子的事抖出去。
杜容和看她擔憂的神色,挑眉一笑:“我腿跑細了,肩抱酸了,你不問我如何,還先問瓜子?再說,我應了你的事哪回沒做到?”
楚韻一聽這話,當晚便給他捏了回肩賠罪。
杜容和原是說笑,楚韻手一捏上來他也不反駁了。
因為,她力氣大,到最後整個人都被捏得出了身毛毛汗。
楚韻看他跟被揉過的碧眼波斯貓似的懶懶地躺在芙蓉被上也很滿意,還用帕子給他邊擦汗邊說:“往日我給老太太捏,老太太也跟你一樣站不起來哩。”
杜容和惱羞成怒,翻了個身,睡了。
當然,這好事也就這一遭,償完債之後,楚韻就把目光全部轉移到葵花上去了。
葵花當真好養花,基本上隻要保證它們有充足的陽光便能成活。
楚韻白天守著它們曬太陽,自己搬了小杌在一旁同何媽一起做針線。
荷包賺得再少,也是錢呀。
而且她對葵瓜子的推廣也不是那麼有信心。
一個人的口味很難改變。
比如她在現代時不愛吃豆沙,楚媽媽常說她是好的吃做孽了,才對吃的挑三揀四。楚韻自己也是這麼想的,結果投胎轉世後沒錢買糖吃,饞蟲餓了小十年,再入口還是兩個字——難吃,她就知道口味天注定了。
西瓜子是本土瓜子,要跟它打擂台,短期內當真不大容易。因為,不管葵瓜子有多好吃,也比不上這會兒老百姓心裡對西瓜子的感情呀。
楚韻心裡仍有隱憂,杜太太卻在辦花宴。
三房多了一盆花已傳得闔家都知,這會兒齊刷刷擺了三盆,一下吸引了不少人。
五月初不是百花齊放的時候了,什麼花宴都是幌子,實是一群閒得發慌的貴婦湊在一起說閒話、打牌,東家長西家短說個沒完。
前幾天,有家婆婆還把伺候茶水的小媳婦生生說哭了一回。
許是為著讓小兒子出了回錢,杜太太在這個花宴上把杜容和的好話說儘,嘴皮子都磨薄一層,最後竟鬨得幾條胡同都知道他淘花逗母親和妻子高興的事。
連大姑姐也帶著榮姐兒來了一回。
這一回又給土包子楚韻上了一課。
往日杜樂回門都得叫丈夫親自接送,不開正門不進,今兒卻是自己租了頂青布馬車悄悄從側門進的。
何媽正跟幾個婆子打牌,見著眼睛都直了,牌都不打,迅速溜回來跟楚韻說:“我的親娘,穿得哪像杜家姑娘,大袖衣裳百迭裙,梳個明髻兒,往後她再說你,你就拿這個臊她!”
楚韻皺著眉想,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讓大姑姐連麵子都顧不得,灰溜溜地回娘家來。
杜樂一直在杜太太院裡躲到次日晌午才出來見客。她這回是被氣過來的,在家拉著杜太太訴苦,又讓幾個弟妹幫忙想想辦法。
不是她想家醜外揚,實是她娘這人,愛鑽牛角尖,不大容易說通。
杜樂淚光盈盈地說,榮姐兒歲數大了,該上族譜了。不知怎地,她那婆婆給其他孫女都撿著好聽的花兒朵兒起了名,輪到榮姐兒,就非說她是旗人姑娘,哪有旗人姑娘給孩子取名的,竟是不認叫了十年的牛榮兒要改成牛大妞。
一來二去,楚韻也知道症結所在了。
這個牛太太是見不得兒媳仗著身份對自己兒子呼來喝去。她不敢對兒媳如何,就把氣撒到榮姐兒身上去了。牛家人教育牛家孫女,外家想插手哪站得住理?
當然,她心裡還認為這事跟自己有關係。
牛大力眼看著要發筆橫財,讓杜容和一說,竟真攔著牛家人不讓去賣高價糧了。
新仇舊恨,牛太太能饒了兒媳婦嗎?
杜樂摟著眼角紅紅的神情木木的榮姐兒:“娘,讓我幾個兄弟過去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啥大妞兒啊,土死了!”
杜太太不覺得有啥:“大妞兒多好,他們家想叫妞兒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杜樂氣得夠嗆:“三弟給三弟妹買盆花,都得起個閨名叫‘向日葵’,這活生生的人,怎麼跟貓兒狗兒似的隻叫一二三了!”
“隔壁黃家三個妞兒,往前吳家妞兒,往後劉家妞兒,哪個有大名?也就是咱家,外頭有門瘋親戚,才叫你爹早早給你們姊妹取了名。我看你婆婆倒是個知禮的,知道給閨女起名不是好事。”杜太太跟閨女拌嘴。
榮姐兒如今都形單影隻了,日後真給把大名記成妞兒,真不知落到何種境地去了。
楚韻想著這事終究跟自己有關係,硬是頂著雷插話道:“太太,我瞧著倒不是名不名的事。杜家有的,牛家偏不做。牛太太是不是想和我們家打擂台啊?”
杜樂有些小聰明,也順著話說:“娘,你不知道,我那婆婆四十多看著跟七八十似的,哪有你芙蓉如麵柳如眉,她早在家背著我偷偷說你好幾次狐媚子,不準家裡姑娘跟你學了!妞兒妞兒的,也是看你給我取了名兒,想跟你打擂台呢!”
杜太太聽了,銀牙暗咬,立馬願意給閨女出頭了。無他,誰叫那跳屍跟原鈕祜祿今姓郎者過不去呢,道:“去撐啥腰,去撐完你還跟不跟牛女婿過了?”
杜樂一聽這話又要造反。
杜太太接著道:“你晚間便回去,忍下這個氣。榮姐兒就放我這兒養,我看她有沒有臉讓榮姐兒在杜家住到出嫁。到時她登門,先讓門房問她接哪個姐兒,若是說大妞兒,你就跟她回去,你才是咱杜家大妞兒。若是說榮姐兒,叫她把族譜拿過來給我瞧,彆喊錯了名字領錯了人。”
杜樂大喜,當下眼淚也顧不得擦,就鑽廚房去做了道八寶圓子。
她做閨女時就把這一道菜做精了。
楚韻因幫著說了兩句話,也被分了一大碗。
一入嘴眼睛都亮了。
這八寶圓子不難做,先把一半肥肉細細剁碎了,又切一半精肉細細剁碎,接著把鬆仁、香蕈、筍尖、荸薺、瓜、薑之類,也剁成醬。加上澱粉捏成團子,周圍淋一圈甜酒和秋油一起蒸。
吃起來略帶甜口兒,香脆生鮮。
但是材料貴啊!
小半個拳頭大的東西,楚韻吃了五六個下去。像杜太太母女都是小鳥胃,幾人合起來才吃了三個。
楚韻顧不上彆人的目光,她垂眉盯著空碗想。
一個有強有力的娘家、嫁妝豐厚的姑娘,嫁了人也不是事事如意,也有束手無策哭著求救的日子。
像她這樣什麼都沒有的人,如果不努力,等到杜樂這般年歲,會是什麼下場?
賺了八貫錢的喜悅,便從給榮姐兒上族譜這事上慢慢淡去了。
楚韻胡思亂想了一通,臨走前杜樂還給她特遞了一壇金華酒,說是牛姐夫謝小舅子的。
上回杜容和攔著不讓他賣高價糧,牛大力不管親娘怎麼說,自己是記這份情的,還特意叮囑妻子準備一份重禮。
杜樂挑了個最貴的給兄弟。
可杜容和不喝金華酒,一喝身上就出疹子,他看見東西後半天沒說話。
他對這個大姐又生氣又沒辦法,還同楚韻說:“打十七八歲時就這樣,送禮一點不管彆人愛什麼,隻管悶頭送自己覺著的好東西。”
這麼些年,在牛家錢花了不少,臨到閨女上族譜要起名了,竟找不到一個願意幫她說句話的。幾十歲了還得哭著回娘家找幫手。
杜容和自己不喝還問她喝不喝。
楚韻也搖搖頭。
最後,這壇尊貴的金華酒又讓何媽李叔兩口子抱走了。
其實楚韻心裡是想喝的,以前她在《金|瓶|梅》裡看西門慶一家老喝這個,到現在已饞了兩輩子了。
隻是杜容和對這個過敏,她也不敢喝了。
有的人過敏到會聞見一點味道都不舒服,她怕真讓人有個好歹。寡婦比媳婦更難做。
想著不存在的酒香,加之白日讓杜樂母女刺激一回。
趁著天未曾黑晚,楚韻又跑出去給葵花鬆土,添肥,感受院子裡哪個地方更溫暖,方便它們晚上睡覺。
這麼精心養了幾天。從傅家買來的那盆葵花中間就一點一點地黑了起來。
楚韻每天都會伸手摸一下最中心的那顆,看它還軟不軟。
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這朵葵花徹底成熟了。
一顆一顆冒著尖尖的黑白瓜子中,唯有被楚韻時常撫摸的那一顆不一樣。
許是被盤得包漿,它仍是白的。
楚韻珍而重之地把這顆白瓜公主挑出來吃掉。
生澀的味道在她嘴裡蔓延開。
隔著三百年的時光,楚韻再一次吃到了新鮮的葵瓜子,她不喜歡吃生的葵瓜子,但這一回楚韻覺得,這味道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