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韻自認自己沒啥事,一直樂嗬嗬的,杜容和拿了朱批也一樣。
一個不想叫一個知道自己的私房錢。一個得了四個小心不讓外傳的話。楚韻雖然活了兩輩子,但心思比起在宅子和八旗中長大的杜容和,那還是差了一截。
兩人對視幾眼,杜容和抿著茶,倒是穩如泰山。楚韻在他娘身上賺了這麼大一筆錢,就有些心虛了,站起來道:“我出去賣兩樣吃的回來!”一骨碌跑到側門口小販去了。
守門的孟婆子正壓著腿兒跟伺候杜太太的孫婆子嘀咕小丫頭壞話。
比如喜鵲,杜太太房裡就是自從她來了以後,孫婆子就不大得用了。
兩人湊錢從門口買了隻肥肥的蒸河蟹,又問人饒一個三文一隻的燒鴨腿,撕成兩半,一點點扯了肉下酒。
看楚韻破天荒地出來買下酒菜,都說:“難為奶奶瞧得上咱們的吃食。”
楚三奶奶在她們心裡,不說抱著金磚進門,也絕不是啥光著身子嫁人的破落戶。
楚韻往常不出門,不買東西,她們都想著,這是人家風如此,天生不愛買外頭的東西。
楚家的家風就是沒有家風。楚韻純粹是窮的,她早饞了不知道多久了。
兩個嫂嫂和小姑子,一天能往門口跑五六回。一時買花帕子,一時買炒瓜子。
她沒有回的禮,人家一買東西,給不給她都尷尬,為了避免這樣的場景,楚韻隻有儘量少出門。
杜太太亦不想給兒媳一口飯外的吃食,有個什麼事也不愛叫她。
楚韻樂得清閒,不過這不能說她沒有大吃大喝的欲望,隻是情況不允許而已。
這時也快吃晚飯了,胡同裡流動的小販很多。杜家外頭就站了兩個人,在賣棋子饅頭,簾子棍,煮小腸,芸豆卷,黃粉餃,杏仁茶,切扒糕,涮羊肉,驢打滾,羊霜腸,灌腸,豌豆黃。
楚韻叫住點心餘,花了四文錢買了他家兩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又叫住湯餅蔡,花六文錢買了他兩碗鮮肉小餛飩,交到廚房,讓人往裡打上兩個雞蛋,配上酸羅卜絲和酸筍絲,做成一份爽口湯餛飩來。
杜容和知道她沒錢,看見東西人都怔了。他其實很少吃這些點心,覺得不正經。
但是沒錢的人肯為有錢的人花錢…………
他看著餛飩,嘗了一口溫和地說:“很香甜。”
楚韻吃著香噴噴的鮮肉餛飩,看著他點頭,道:“是挺甜的。”
因為,勞動的果實最香甜啊。
吃完飯,杜容和又往妝奩盒裡放了二兩銀子。兩人尚未圓房,他也並未因此不管楚韻處境,杜家男人的月銀每月要交給父母。
唯有其他的收入,父母是不管的。杜容和每次有了橫財,都會分給楚韻一些。他放下之後隔日東西便會消失,便以為是楚韻收下了,隻是節約不肯用而已。
他想,過久了苦日子的人,吃苦是她們的自保之舉,隻要她能在杜家待得安安心心的,日子一久,問題自然迎仍而解。
不過楚韻真正的心事,杜三爺其實一點也不了解。
她當然不會要他的錢。不知為何,楚韻總覺得在自己沒錢時用了這些錢,她就成了“被杜容和養著的妻子”,再也不是自己了。
而且現在她有錢了。
洗漱完,楚韻抱著自己的三兩銀子左瞧右瞧,還往上咬了兩個牙印。
或許是樂極生悲,當晚竟真魘了一回。
夢裡,她帶著三兩銀子回了陝西老家,楚老太太穿著短衣麻布在地裡忙活,說她種了點兒好麥子,到秋天,要把第一碗好麥磨了做手擀麵給楚韻吃。
等麥子熟了,楚家的叔叔伯伯非說:“這個地是楚家男人的,你們也是咱們家男人的。”
地和糧食他們都要帶走。
楚韻想說,自己有錢。三兩銀子能買下這兩畝地,還能留五錢銀子和老太太過個好年。
結果要付錢時,她打開荷包一看,裡邊空空如也。
楚韻找得滿頭大汗,怎麼也找不到那些從杜家帶過來的錢。
那一年,她和老太太到底有沒有過個豐年呢?
可她想讓老太太過個豐年呀!
“醒醒。”一隻溫暖的大手撥開她額頭的碎發,輕輕貼了上去。
楚韻被叫回了神,醒來用手一摸枕頭,發現底下硬硬的東西還在,當下鬆了一口氣。
她擁著被子坐起來道:“我沒事,就是夢見了在鄉下的事。”
一晚上楚韻都在說胡話,真不知那些鄉下人對她做了什麼。
杜容和起身倒了杯溫茶遞到楚韻嘴邊,道:“睡吧,那些人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那個豐年也不會再來了呀。
因這一檔子事,杜容和一晚上起來看她好幾次。次日還想著,怕是家裡當真新買了下人到鄉下去的原因,便打算往大廟裡找兩個有本事的薩滿回來跳跳,除除晦氣。
這類事杜家這樣的小富之家,亦是常做的。這話一說,杜太太就同意了,還道:“你大哥沒營生,你二哥掙得也不如你多,如今薩滿衣走俏,薩滿也走俏,黃太太昨兒去問了一趟,人說要足足一貫錢,天殺的狗才,到時候還不得下地獄去。”罵了一回,猶豫道:“老三,這事上你多操勞一些罷。”
這意思就是叫杜容和出錢。
杜容和是要給楚韻和家裡祈福,他就從沒想過要兩個哥哥出錢,隻是這話讓親娘說出來。就叫人嘴裡仍泛出一點苦味。
他口裡恭順道:“娘,兒子都知道。”之後一連幾天都沒再往正院去。
杜太太哪受得了這個冷遇,她還以為是楚韻攛掇的,眼瞅著到了月底,便趕緊讓喜鵲捧著賬單來找人了。
可能喜鵲也沒見過給兒媳記賬的婆婆吧,有點難為情地說:“奶奶,咱們太太嘴硬心軟,她不會磋磨兒媳,日後你多同三爺親近親近她就知道了。”
看她說得麵紅耳赤的,楚韻都被逗笑了,這些事丫頭哪裡做的了主?她哦了一聲,淡定地接過了賬單。
喜鵲看她這般做派,當真吃了一驚,感覺三奶奶換了人似的,不像鄉下丫頭了。
倒不是說以前楚韻有多小家子氣,她隻是不愛跟人來往。要喜鵲說,不愛跟人來往便是露怯,不得不與人相處時,表情再自若,也絕沒有這份安定勁兒。
楚韻也在感歎,要是這賬單在一天前交到她手上,她不知道多害怕。
有了三兩銀子後,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雖然它是投機取巧憑運氣賺的錢,但也讓楚韻證明了,——不管自己用什麼手段,她都是可以養活自己的。
楚韻覺得自己在杜家都有底氣了,即使這賬單上寫了一百兩銀子,她也不怕。
她能告訴自己——你以後還得上!
這麼一想,這些賬單一點也不可惡了。
她懷著複雜的心情瞧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字,看了會兒竟然驚訝發現。
她的賬沒幾筆,他娘咋把自己兒子的賬記得這麼清楚啊,連什麼時候去酒樓喝了回酒都記了,這它大爺的不是嫌自個兒兒子命長嗎?
這些都是滿漢文夾雜寫的,具體多少錢楚韻沒看懂。
但她的賬是在杜容和的賬單裡圈了紅的,意思是——這是你哄著男人給你花的。
紅圈旁用漢字標注好了,一共寫了二兩七錢銀子,二兩五錢是銀鼠皮賬,另外一錢則是她請杜容和吃的包子和杜容和買回來給她吃的糖糕。
喜鵲不識字,她也沒見過這些賬本。看著上頭字太多,還嚇了一跳,道:“奶奶,得多少錢啊?”
楚韻沒敢說這是杜容和的賬,拿了二兩七錢銀子遞給喜鵲,含糊道:“你把錢拿回去銷賬,太太這東西我留下了,不然她以後不認這個,我豈不是百口莫辯?”
喜鵲一聽也沒反駁,這事兒本就是她們家太太不占理,當下急匆匆地抱著銀子回去了。
這二兩銀子楚韻已經不當回事了,可杜太太摸著銀子驚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她真沒想過這鄉下丫頭真能弄出銀子,一時又擔心起來,還同杜月嘀咕:“這丫頭片子該不會偷偷告訴老三我記了她的賬,要離間我們母子情吧?”
杜太太又想通了,難怪隻是讓老三出點銀子,老三能氣這麼久。原是這丫頭片子從中作梗。
“三哥是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讓他知道早跑過來問你要錢了。”杜月真不知她娘哪跟筋搭錯了,一天天在家閒得四處找事,道:“人家沒娘家?楚家大哥打嫂子和我哥成親後,往咱家都跑了好幾趟了。”一哆嗦道:“有你這惡婆婆,我以後都不敢嫁了!”
杜太太不怕女兒沒找婆家,外頭的人身份始終不夠尊貴,尤其杜家不比郎家,女兒能嫁的好門第有限,還不如進宮做個妃子什麼的,能享一輩子清福。
當年她就是得了天花,剛好完便臉色蠟黃地進宮小選了,被刷下來之後隻能由父母做主嫁到了杜家。
杜老爺不是不好,但杜家的門第始終不是他們郎家女兒應該待的地兒。
聽女兒這麼說,小聲嘀咕道:“你想嫁我還舍不得呢。”
總之不管女兒如何說,杜太太心裡已經認定是楚韻往自己兒子身上摟錢了。
這麼一想,她就不太舒服,當晚又害了頭風。
她也不要兒媳伺候,隻把三個兒子叫過去輪流端茶倒水。
杜太太是為什麼病的,真病還是假病,楚韻一點也不關心,隻要她折磨的人不是自己就成。
杜容和在親娘屋子裡吃了兩日飯,楚韻也沒想著要叫人回來,她還對著賬本發愁還想要不要跟杜容和說呢。
人家可是親母子,搞不好要惹得一身腥的。
她想著,先悄悄看上頭究竟寫了什麼東西再說,這樣就不得不去學滿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