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玩得熱火朝天,喜鵲白鴿斑鳩攏了個幾個小機子坐在外頭,趁著太陽大看得清楚,把大麻花辮抓到胸前在剪分叉。
聽到牛榮兒說這個,一時笑得頭發少了一大截。
米價意味著什麼,待字閨中尚為選秀發愁的小姑娘不知道,可她們知道。
杜家麵上掙得少,實際不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隻是杜老爺死活不讓在外買房搬走而已。
杜家的貼身丫頭都是一個當兩個使,又要風雅會裁衣又要買菜會做飯。日子一久,胡同外頭是什麼樣子,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在。
天下有什麼事,都反應在糧食上。
漲價?這都是京城外的事,隻要京裡穩定,大家心裡就不慌,再大的事也覺著總會過去的。
要是京裡的米價都壓不住。那得是什麼樣的大事?
連月姐兒的丫頭倚紅都說:“大妞兒準是又聽大姑奶奶胡說的。”
小姑娘們不懂這個,但不妨礙跟著一起笑。
她們倒不是真的多討厭牛榮兒,隻是在家胡鬨,家中老母凶人都說的是“再鬨把你嫁到牛家去”,久而久之,牛榮兒不討厭也惹人討厭了。
天真的惡意讓榮姐兒眼裡露出一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在牛家胡同,胡同裡的女孩子因為娘總給她做旗袍都不跟她玩。
杜樂瞧不起這些人,回回都跟她說,等你長到七歲站穩腳跟,娘就帶你回杜家常住,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哩。
今日一來,榮姐兒發現,這跟她在牛家沒什麼分彆。
楚韻見了怪不忍心的,天殺的封建社會,榮姐兒今年才七歲,放在她的世界,才剛上幼兒園大班。這麼小的年紀,楚韻當時還躺在地上撒潑打滾要糖吃呢。她想了一下,就過去挨著榮姐兒坐下了。
一個被冷落鄙夷的孩子,隻要有人在她在孤立無援的時候跟她說說話,即便什麼都不做,日後她想起童年往事,總也有點溫情在。
她又是此間來客,腦子裡多了些記得東西,說:“你彆著急,有什麼話慢慢說,大家都是知禮數的閨秀,你說得有理,她們自然服你。”
牛榮兒淚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她本來是看不上楚韻的。
她娘說了,楚韻是鄉下丫頭,挨得久了會沾上她的窮灰和土氣。
楚韻皮膚黑了點瘦了點,但人不難看,叫榮兒說,這不比那些十二歲類大花卷似的妞兒好看?
牛榮兒就覺得娘說得不太對,隻是還想著要做孝女而已,這時看楚韻給自己擦眼淚,又不跟著彆人一起笑她。
牛榮兒徹底叛變了,小聲說:“我是聽我爹說的,那日我娘不在家,我爹守著我午覺,我親耳聽見他跟大管事說‘山東一直缺糧,你準備準備,咱們改明兒也馱著東西去一趟,要是那頭真是災年,你乾脆先住下占位,差個人回來說一聲,我就叫人把店裡的貨全捎過去,等開了大倉,就趕不上這趟風了。’”
聽到是山東的事,更沒人感興趣了。橫豎挨不著黃米胡同來。
唯有剛剛覺得些怪異的楚韻,聽到這番話後心裡一緊。
牛家在京城大大小小總共開了五間米鋪子,宣武門外三間,內城兩個繁華商業地兩間。
楚韻跟著哥嫂住時,常看著柯氏以杜家親戚的身份去牛家米鋪殺價。
以她的了解,牛家鋪子瞧著多,生活亦富足,在彆的地界,比如她這輩子的鄉下老家,牛員外是首富中的首富,在京裡,頂天了也隻能說是買賣興隆的小生意人。
小生意人為了節約成本,習慣了什麼事都親力親為,像下鄉收米這種事,牛榮兒的父親牛大力就跑得很勤。
機靈的小生意人的消息往往最靈通!
她想,恐怕這次地震就是改頭換麵落到山東去了。
如果是這是真的,她並沒有聽到有人說山東地龍翻身的事啊,難不成是她記錯了?
楚韻記性一向很好,尤其落到清朝,更是翻來覆去地把自己腦子裡那點東西過了個遍。
她仔細想了想。
先不管那頭出了什麼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米價利潤已經大到連牛家這樣的京城小蝦米都想要千裡迢迢地傾巢出動。
這說明——山東形勢非常不好。
一般不好是小事,非常不好是無事。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山東那邊出了事,官員擔不起這個責任,乾脆一級一級地瞞下來了。
我的娘,這些人是豬精變的吧,怎麼不瞧瞧你老主子是這麼容易被瞞住的人嗎?
楚韻想到這裡,臉馬上就白了,她是經曆過蝗災,死裡逃生的人,那場麵她隻能說,——自己這輩子最恨這種貪官汙吏!
等到這些人買果買布,她非馱著布車打上他們家門不可!
喜鵲的笑容也凝固了,——她是下人,可她不傻,人家可是真大官兒,拔根汗毛都能壓垮杜家,要是以後有人說起某某日有個杜家,在家開宴揭山東官的短。
她想想就頭皮發麻。
喜鵲很快出去了一趟,再過來時手上就拿了些骰子和牌,說要陪她們玩。
她能說會道,這麼玩了兩把更沒人記得米不米的了。
一群女孩子一起吃了瓜玩了遊戲,罵了看不上的種種人,約好下次玩的時間,總算散夥了。
牛榮兒也叫牛家派了馬車來接愛女。
楚韻還以為喜鵲會跟杜太太說,誰知到晚上杜容和從宮裡回來,杜家都還靜悄悄的,還叫喜鵲端來兩碗魚湯。
這魚是魏佳氏做的,魚先起油煎過,用的是凍豆腐,這個好吸湯,人吃了容易長肉。
不會做魚的人,隻能做鱖魚鱸魚這類不放鹽都好吃的魚。做鰱魚就會有股子土腥味。魏佳氏的本事就是鰱魚能做出鱖魚味兒,煎過又燉過的魚著照樣不比豆腐差。
杜容和一整碗都吃乾淨了。
楚韻在想要怎麼說這事,杜容和雖然是在內務府當差,不算正經臣子,但他確實是八品官,而且沒日日出入王庭,如果有辦法往上捅一捅這事,那山東災民或許就不用買高價糧了。
可這事哪有這麼容易,杜家芝麻大的地方喜鵲還怕惹禍上身呢。
杜容和一個芝麻官能做什麼,京裡未必沒人知道山東的事,人家都不說,你去說,不是明擺著得罪一個省的官嗎?
不說吧,她當真良心難安。
杜容和看出來她有話要說,還瀟灑地吃了碗茶,想看她能憋到什麼時候。
上床前,楚韻終於想通了,湊過來說:“三爺,你知道嗎,山東米價漲了七八文,都賣上十四文一斤了。”
杜容和看著近在咫尺的紅菱小口,垂下眼在心裡念經。
她還太纖弱了,纖弱到自己不能逾越。
他故作驚訝地笑著問:“哦,是這樣嗎?你從哪裡聽來的?”
楚韻慢慢地說著話,杜容和趁機伸手給她塞了兩隻炸糖糕在手裡。
糖糕外頭撒了層白糖,裡頭是滿滿的豆沙,金黃酥脆,一咬就流發燙的糖汁。
楚韻說著話,不知不覺吃了兩個下去。
杜容和看她吃得不算少,總算放心了,一想又覺得楚韻傻。
他在尚虞備做筆帖式,這地方專管皇家飲食起居要用的東西。自己每天都得用滿漢雙語抄寫各地進的貢品,這裡頭就包含了各地大米。
難道他還會不知道外頭的事嗎?
尤其像山東這樣肥沃的土地,那邊的官員送東西都喜歡送點兒米麵果蔬之類的農貨。
不過最近人家送上來的米,寫的仍是七文一斤錢。
要是換了彆人告訴杜容和,他肯定得哈哈大笑。
這人換作楚韻呢,他就想讓她多吃點飯,把這事當點心消遣了。
聽她學了一遍榮姐兒的話,又把自己的猜測說了之後,杜容和就發現自己委實小看了楚韻。
他比楚韻更清楚裡頭的事,道:“外頭的事萬事有我在呢,我必不叫你再挖地窖過日子,你在家跟嫂子、娘、月姐兒一起高高興興地過日子,這些事很快就過去了。”
至於牛家要去賣高價糧,他說:“這個也不能去,姐夫不知輕重,明日我親自去一趟。”
楚韻真不是消沉的人,她更關心以後的生活,彆的事,能幫則幫,幫不了對得起自己良心就成了。
她點點頭,還怪呢:“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弄得這麼神秘。”又看著他提醒“槍打出頭鳥,你可彆犯傻,什麼事都敢往前跑。”
杜容和對她的關心很受用,安慰道:“你三爺又不是三品大員,平日隻能上上請安折而已,就是想立這個功也沒機會。”
楚韻叫他說得放了心,當真睡了個好覺。
何媽來收拾完桌子,回屋還跟李叔說:“還是二奶奶有法子,兩個人今日都吃了不少,這麼下去,不幾日肉就能長回來了。”
早上杜容和出門前,楚韻不忘提醒他:“打聽到是什麼事告訴我一聲。”
她想看看自己記的還能不能用。
杜容和點點頭,騎馬走了。
晚上,他提了兩盒糕點,跑到姐夫家謝大孝女,回來就跟她說:“這事不大好,我一過去就聽人說牛太太在念經祈福。”
至於究竟是什麼事,這個他沒問出來,杜容和說:“牛家人也不知道,消息封鎖得很嚴實。”
楚韻聽了後,便想著寫封信讓李叔交給楚東陵,告訴他是時候可以買東西了。
隻是一提筆墨,又犯愁了,她之前沒想起來買,這會兒錢用得差不多,已經沒錢買這個了。
杜容和工作會涉及一些皇家密辛,他的書房都是鎖著的,隻有自己能進去。
楚韻隻好等到出去買飯時,用兩個銅板叫了個幫閒去楚家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