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總是比朋友難做的,與杜容和說開以後,兩人關係反而更熟了一些,偶爾還能坐在一起聊天,那種盲婚啞嫁的尷尬也慢慢沒有了。
看楚韻太瘦,他還在外買甜食回來,古代人觀念裡,糖比肉金貴也比肉養人。
什麼蜜糖紅豆卷和脂油方脯白蜂糕,都是薄薄一層皮,餡多得透出胭脂色。
或許是生產力的原因,這時京城的糕餅果子遠遠不如幾百年後的甜,這種淡淡的蜜香反而更和楚韻脾胃。
閔氏一句閒話惹得自己三天進了兩次廚房,瞧著蜜糕兒,私下挑著眉對丈夫杜容錦說:“這小弟妹不是個省油的燈!這啥做派啊?感情是外地叫花子上咱這化緣來了,你瞧著吧,不過三年功夫,老三屋裡能叫她搬空。”
這話剛說完,次日楚韻就被杜太太叫過去說了一回。
杜太太穿著紫紗春衫,和兩個兒媳婦在一起說春衣的事,杜家節儉,若非忙不過,衣裳鞋襪都不假以他手。
楚韻進門,她便讓人端了一碟子棗糕,放在小兒媳手上,和藹地笑:“家裡剛做完喜事,糕餅果子還多,你且用些。日後和老三好歹也節省著過日子”
楚韻叫這一說,就不得不把一碟子拳頭大的棗糕都吃了。
棗麵兒鬆軟卻用料實誠,兩個下去她便有七分飽了。隻是憐惜這碟子剩點心不知會不會進了潲水桶,仍是把最後兩個吃了。
這一吃,晚飯也不必用了。饒是生得一幅好胃口,楚韻仍有些撐,下午還用了一些山楂水。
晚上杜容和再買了金絲小卷回來,她聞著香,胃裡卻有些反胃,夜裡還起來吐了一次。
杜容和叫來何媽一問,知道是娘說了她,還給人喂了個大棗糕,立馬臉色就變了。
他不是個能讓父母替自己做主的人,冒冒失失地去跟親娘吵架,杜容和也做不出來。
子女要擊退父母,非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杜容和暫且按下此事,先給楚韻賠了不是,又親自去拿消食丸兌了溫水給她用。
楚韻不是嬌弱的人,吃了藥以後,身上舒服多了,打了水重新洗漱便要睡。
杜容和瞧著被子卻睡不下,他伸手把東西抱到榻上:“我去拿兩床新的回來,你躺著也舒服些。”
說著,往廂房拿了兩床熏了梨花香的錦被。
楚韻怪道:“怎麼不拿那些新的?”
這又是一樁事了,嫁妝明麵上是給楚韻的,但他實際上卻另有打算。
杜容和這時也不瞞她了:“箱子裡裝的都是要賣的,舊被子蓋著也比新的舒服。”
楚韻聽得怔住,她窮歸窮,眼力還是有的。那被麵花紋不算多好,這能賣得出什麼好價錢?杜容和是買糖買得沒錢了?
不然何至於杜太太為此大動乾戈。
她心裡裝著這事,卻一直沒找著機會說。
杜容和是個忙人,婚假期間不僅有許多公務處理,還有出於對沈陽杜家的擔心,不得不更努力地日夜研習滿漢語言文字。
知道楚韻為自己受了責難,也沒收手真簡居度日,而是避開閒雜人等,把養人的食物補品藏在裝書的盒子裡跟著文房用具一起捎進來。
楚韻怕他真給自己買糕買窮了,以後還不上人情,還想拿話問他,隻是杜容和大部分時候都待在書房,五點起十點睡,她不好打擾。
這事兒便這麼耽擱下來。
杜家院子小下人就少,杜容和院子裡隻有何媽和李叔兩口子,一個在外跑腿,一個在內做做家務。
楚韻的事他們都不插手,她也沒想過要沾這個光。何媽看新奶奶不往死裡使喚自己,對楚韻也很和氣。
等銷完婚假,杜容和重新當差,何媽也放下戒心,不怕她抱走夫家東西補貼娘家了,收拾院子時還叫上楚韻一起。
那些掛得紅彤彤的布料都得拆下來重新入庫。
楚韻收拾完,抱著東西去庫房,結果就發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十口死沉的棉花箱子陸陸續續隻剩四口了。
他就這麼急著脫手賣棉花?
再說,都開春了,究竟誰會買這老棉花被?
楚韻終於逮住機會試探他:“六條被子你賣了多少錢?京城如今時興這個款式的被子了?”
杜容和心思一轉,便知道這姑娘在擔心他偷偷彈棉花賣。被人這樣小看,他伸手在楚韻額頭敲了一下。
楚韻吃痛地捂著額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結巴道:“你個棉花商怎麼還打人!”
杜容和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笑道:“棉花商人我是做不成了,養一個你麼,那還綽綽有餘。”
說著,便去廂房抱了床被子過來用剪刀剪開,一手抖開被子:“你瞧瞧裡頭是什麼?”
被子裡稀裡嘩啦倒出來的,都是整塊兒整塊兒的皮毛。灰的銀的雜色的純色的都有,一條被子裡塞了有七八件,毛都壓扁了,掉在地上便一點點蓬起來。
杜容和陡然從棉花商變成個皮貨販子,楚韻受到的驚嚇更大了,這得多少錢啊?
杜容早承諾過要留兩樣東西給楚韻壓妝,這時便大手筆地挑了塊灰色的銀鼠皮遞楚韻,道:“都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咱們自己用,這塊銀鼠皮你留著冬日裁衣裳。”
楚韻還有些回不過神,聽他說銀鼠,還道:“這老鼠也太大隻了,跟南方大蟑螂似的。”
杜容和笑道:“銀鼠與老鼠不是一回事,這是貂,京裡愛叫銀鼠皮罷了。”
“我不要,我有衣服穿,老太太給我攢的棉花穿著暖和,不用穿這個,再說我也沒錢給你回這麼貴重的禮。”
貂皮大衣在現代也不便宜,楚韻說什麼也不肯要,她有多少嫁妝杜家人心知肚明,冬日白白來一件貂皮大衣,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閒話。
杜容和說一不二,很有些少爺脾氣,也不聽楚韻的,直接把料子按下,道:“打牲烏拉年年都得給京裡打獵,宮裡穿不了那麼多,剩下好些都讓人分了。我這回分得多些。總之,這些都是白來的,不花錢,穿吧。”
至於回禮,那更簡單了,他道:“咱們不是朋友麼?那還計較這麼多做什麼?你挑著用心的給我,我才高興呢。”
楚韻還是不要,她悶著頭想了會兒,忽然意識到這是貢品,詫異道:“你給我裝這麼多嫁妝,是不想外頭知道你拿了銀鼠皮?”
“每年宮裡要的皮子都有定數,打牲烏拉多送的‘盈餘’老爺子都由著下頭分。”杜容和沒有反駁,這沒什麼好擔憂的。滿朝文武人人做這個,上頭都睜隻眼閉隻眼,不做的才是外人。這十條被子都是做事的小太監求宮女做了直接一條一條運出來的,這些人拿得隻會比他多不會比他少。
在宮裡當差,不拿的反而受人排擠。
楚韻聽到肯定的答複便歎了口氣。她穿來這麼久,從沒想過有一天會來京城,也很少去想這個時代會發生什麼事。
對於農人,天大的事沒有莊稼大。
如今來了杜家,便不得不多想。楚韻不願意摻和進風雲之中,自然也不想存身的杜家有什麼好歹,便提醒他:“少花點這些銀子吧,能占得了一時便宜難道還能占一輩子?日後要是惹出禍事怎麼辦?”
要是撞那鐵公雞做的抄家皇帝手裡,攢再多錢也沒命花。
杜容和見她害怕,心裡更覺得這個女孩子在鄉下養得單純,不知道外邊不是非黑即白的畫卷,於是挑著能說的告訴她:“傻姑娘,內務府這麼些人,月銀都隻有幾兩,在紫禁城怎麼過?家務事是本爛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不漲祿米沒人會來翻這個。”
現在沒人翻,以後會,後頭還有個抄家皇帝在呢。想勸勸人吧,聽了杜容和的話之後,楚韻發現這是個死結。
杜家的男人不能耕種也不能做買賣,隻能靠著旗主生活,俸祿又低得離譜。
杜容和俸銀一月隻有三兩,一年加起來也就跟通貨膨脹後的劉姥姥打平。
劉姥姥都得拉著板兒打秋風,杜家要維持小康之家且穩中有進的生活,那就隻有想辦法四處拔毛。
楚韻不再勸了,她改變不了這些事,總之,知道了杜容和賣棉花跟自己乾係不大,不是她把人吃窮的之後,杜家在她心裡就成了“會被抄家”的杜家。
她笑:“你拿吧。”
既然遲早要抄家,不如由著他想乾什麼乾什麼了。
杜容和是個聰明人,誠然楚韻這話說得發自內心,他還是覺著有些陰陽怪氣。
為了爭口氣,他想,自己非不靠差事從彆的地方大賺一筆給楚韻一點厲害瞧瞧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