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轎前喜娘拿了身不知從哪淘來的鳳紋薄棉襖給楚韻穿在身上,四月份天都熱起來了,楚韻沒一刻鐘就悶得直淌汗。
喜娘一路都在說:“奶奶,享福的事兒千萬彆苦著嘴,轎襖穿得長福氣才長!”又提醒她:“杜家跟奶奶老家不是一路的,今兒晚上得不吃不喝坐一日夜,俗話說日子坐得越久越興旺,坐到明日晚間,才是奶奶和姑爺的洞房花燭夜,千萬彆今晚就問起姑爺惹出笑話來。”
楚韻聽喜娘挨個說了忌諱,麵上笑眯眯地應了,臨出門便在袖子裡偷藏了兩個白麵饅頭。
等外頭人音散去,她把冷掉的饅頭從袖子裡拿出來一口口吃下去,吃完了便和多旗人姑娘一樣,一個人躺在喜床上假寐。
杜家不算多有錢,卻衣食無憂,楚韻嫁進門後自不必再站到大太陽低下翻土過活,每日隻需等著杜容和拿錢養家。
她白得了便宜卻並不多開心。
睡在華麗柔軟的錦被上,楚韻隻盼著今夜可以長點、長點、再長點。
次日一大早,楚韻便醒了。
廚房已經開始準備早飯,杜家人口味不同,杜太太是滿人,早上指名要吃餑餑和豆汁兒。杜老爺隻吃炸豆腐和馬蹄燒餅。杜家幾個爺要吃炒肝丸子湯,底下幾個小孩都跟著爹娘吃。
如此,杜家早食很少開火,都是媳婦一大早親自去胡同裡買,——太太說早食丫頭買來顯不出孝心。
閔氏嫁妝多,娘家混得也比較好,聽說哥哥在驍騎營做事,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她都是推給魏佳氏做。
魏佳氏做過一回媳婦,知道新婦難熬,一大早端了碗素湯麵過來,上頭窩了一個煎雞蛋,撒著幾顆嫩綠的蔥花。
進門看到楚韻已經穿戴整齊,魏佳氏讚一句新媳婦勤快,笑:“餓了一晚上吧?先用些素的,等明日再慢慢用葷。”
一個饅頭壓根不頂事,楚韻確實餓得前胸貼後背,謝了二嫂便接過麵一口接一口吃。
楚韻飯吃得快,吃相卻不邋遢。
等她吃完了,魏佳氏說:“咱們家都是媳婦給長輩做飯,這會兒家裡都還沒吃,你剛來,今早我同你一起做,往後熟了你就自己來。”
楚韻嚇了一跳,她其實不太會做飯。做的東西都是能“果腹”的程度,楚大吃了兩回就不讓她下廚了。
魏佳氏倒是個老手,一家子人都愛吃她做的,她也樂意在廚房折騰。把人領到廚房,看楚韻切了回菜就知她手藝,魏佳氏也不讓楚韻掌勺了,隻讓她打下手。
還寬慰道:“你彆怕,咱們家早上不怎麼開火,都是媳婦兒去胡同裡給家裡買回來,今兒是剛做完喜事,家裡還剩不少菜,這才要掌案,平時裡隻需給小姑子煮碗老米就成。”
楚韻略略放心,她飯還是能煮熟的。
兩人說著話,魏佳氏轉身從一個瓷翁裡倒出兩碗米,楚韻不好意思讓大嫂一個人忙,趕緊跑過去要去淘。
結果一看東西嚇了一跳,道:“這米怎麼是紫色的,還有股黴味。”
杜家怎麼會有這種糧食?
魏佳氏愣了一下,等想起楚韻是漢女才知道是怎麼回事,解釋道:“傻姑娘,這就是老米。咱們旗人常說的口糧。人人生下來就能領,孩子七歲前減半領,成丁後就不給了,要補缺做旗丁才能繼續拿。”
這是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口糧發黴有什麼關係?能吃就行,最重要的是,陝西的田一年兩熟,杜家人一年可以白領四次糧食。
魏佳氏道:“國運盛,官家米爛成倉才會這樣。新米下來陳米還沒吃完,才有福分。所以有新米也把福米發下來給咱們旗人吃了沾福。有一回發了新米,我娘還嚇一跳,以為國庫沒積糧了。”
楚韻聽得稀奇,心裡並不讚同魏佳氏的話。以前在書上常聽人說康乾盛世,來了才知道盛世人也吃不飽飯,旗人領陳米,她覺著多半是免費的東西皇帝就不樂意給太好的。
魏佳氏看她問了這麼多,隻以為新媳婦嘴饞。這不奇怪,外頭許多人都想見識口糧,每年新發的老米拿出去還能賣不少錢呢。
杜太太愛這一口,也看得緊,要吃時隻讓媳婦挖兩碗,家裡下人都近不得老米身。
魏佳氏人老實,然而老實人也不是死腦筋,她想吃都是趁給太太做飯時,團個鍋巴底解饞。
魏佳氏看看門外,很有嫂子風範地悄悄給楚韻遞了塊老米鍋巴。
一入口,楚韻就知道杜太太為什麼愛吃這東西了。老米洗完蒸過後會膨脹,半透明、粒粒分明跟珍珠米似的,嘗起來有些輕微的汽油味,口感很像小時候路邊上用大鐵桶爆出來的米花,隻是比那個更有嚼勁,吃起來不像飯像零食。
要楚韻說,她還是更喜歡新米。
妯娌兩人一起偷了回嘴,立馬拉進了不少距離,飯菜熱好了,魏佳氏便帶著新媳婦去飯廳。
杜家不算大,攏共隻兩進的宅子,前後都種了石頭葡萄柿子等果樹,一大家子人擠得滿滿當當。
楚韻從新房出來路過大房院子,一看裡頭隻三間屋子還有這納悶兒,閔氏生了兩二一女,兩口子還有兩三個下人,這幾間屋子哪夠住人,三房都有五間房子。
她很快就發現,杜家隻有三房例外,這一大家子住得都很局促。
楚韻這回再問,魏佳氏便不說話了,隻是低眉淺笑。她便知在杜家,屋子是一件妯娌間說不得的事。
飯廳裡杜老爺正拉著孫子孫女說話,看兩個媳婦進門,便覺著烏泱泱一群人悶得慌。杜家屋子淺,平日老兩口都不叫孝子賢孫上來伺候,今兒新媳婦進門,湊個團圓麼。
閔氏和魏佳氏是舊媳婦,便被擠到小桌跟孩子一起吃。
主桌上年紀比較大的女眷隻有新娘子楚韻,再加上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胖丫頭。
杜太太生了三兒三女,如今隻剩十二歲的小姑子還待字閨中,楚韻猜出這是小姑子杜月。
旗人重姑奶奶,杜月嬌生慣養久了,生得富態,長得不似清秀的杜家人,老覺著窄袖旗裝自己穿著醜,家裡又不讓她穿漢女的衣裳,見小嫂子出來便一直看個不停。
楚韻不會梳旗頭,也沒有旗女的衣裙,脫了嫁衣後,便穿了楚老太太傳給她的大袖吉服,老太太的衣裳是好衣裳,隻是年歲已久,穿起來不大鮮亮。
好在她學農是做慣了活的,縱在田裡受了些苦楚也不以為意,故此雖穿得一般,人也黑瘦,整個人卻格外有精神氣。
杜月眼睛都亮了,她喜歡大袖衣裳,能遮肉又飄逸!
她想同新嫂子搭話,便主動問道:“三哥呢?”
杜太太滿臉都是笑,道:“你哥剛做上筆帖式不久,內務府給他的婚價銀都比旁人多半貫,他一早起來給總管事道謝去了,等會兒你便能見著他。”
楚韻這時才對自己的丈夫有了社會地位上的認知。也難怪他的屋子比哥哥的都大。
滿人不像漢人那麼講究嫡庶和長幼尊卑,幾乎都是能者居之。
筆帖式是滿人裡的文化人,負責漢滿互譯之類的文職工作,因為有文化晉升也快,被稱為八旗晉升之路。
換句話說,杜容和高低也算得上青年才俊,甚至很可能,他在這個家裡的差事是幾兄弟中最好的。
八旗當年分房子,都是按著官位大小,五兩銀子一間房分給下頭,如今旗人越來越多,內城已經不怎麼分房了。
可杜老爺要是說杜家也按這個分房,杜容和的院子為什麼那麼大就不奇怪了。
以及為啥閔氏對魏佳氏那麼不客氣也有了理由,搞不好杜二爺混得也比哥哥好。
混得好意味著分的家產就多呀。
而杜家又是滿化的漢人家庭,杜老爺按著滿人習俗給子女置業,又按著漢人的習俗教導子女長幼有序。
閔氏作為杜家“長嫂”,不能分得七成產業,自然對兩個妯娌不會有好臉色了。
不過既然杜容和比兩個哥哥都厲害,為何還找鄉下姑娘呢,楚韻實在想不通。
想不通她就暫時不想了,因嫁妝已鬨出過風波,楚韻假裝羞澀一笑,便沉默地低頭坐著。
杜太太看新媳婦不纏著問男人,心裡也滿意,像外頭那些娼婦行徑,在他們家是行不通的。
漱完口,沏上小葉茶喝了。杜太太把楚韻叫過來吩咐:“三妞兒早間不吃老米不下炕,家裡如今隻三個爺們兒做事,滿院子小的呢,也好這口。你兩個嫂子都省嘴留給下頭。你是小嫂子,今兒雖頭回在家裡吃,這點兒口糧,也讓讓三妞兒。”
杜月道:“縱一兩回不吃也沒什麼,小嫂子吃了也好沾沾咱們家的福氣。”
杜太太哪裡舍得,摟著杜月道:“傻孩子,你在家做姑娘不多吃些,日後到婆家去,哪個給你老米吃?還不惜福!你嫂子在鄉下長大,身子骨虛,虛不受補這話聽過沒?你讓她吃老米不是疼她是害她了。”
楚韻聽得發笑,她並不委屈,母親愛自己兒女很正常,楚老太太也更愛她呀。
而且她偷過嘴,不饞這個,道:“太太說得是。”
杜家米缸裡許多新米,潔白飽滿,不用煮就有米香,楚韻巴不得日日吃新米,鬆軟可口略帶甜味,在哥嫂家這一個多月,她都喝的稀粥,這會兒聞見米香就開始流口水。
杜月看小嫂子這麼說,便親自給她盛了一大碗白米飯。
楚韻很給麵子地全吃完了,要不是怕嚇著杜家人她都想再來一碗。
杜太太在吃食上從不苛待兒媳,看楚韻不爭好東西,就醬菜都吃得香還跟杜老爺歎:“鄉下丫頭好養活,咱們家風水也養人。”
眾人吃著飯,閔氏卻覺著刺眼,她當年嫁到杜家還不是這個光景,受了婆婆不少磋磨,眼看著後頭兩個妯娌都輕輕鬆鬆的做新婦,心裡怎麼甘心?她夾了一筷子時蔬,送到嘴裡便笑了,道:“唉,娘,今早的炒時蔬吃著像佩蘭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