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腳兩裙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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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夏。

天還不大亮,黃米胡同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攜家帶口,穿著新衣的人,裡頭不乏漢民。

從順治五年,內城歸了八旗,漢人挪到外城,民旗又不讓通婚後,黃米胡同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鬨過。

今日是正白旗杜家、小兒子杜容和的大喜之日,這些人不是來鬨事而是來吃酒的。

屋裡屋外都在討論婚禮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新娘的嫁妝。

“楚家瞧著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家裡還有兩分底子。”

“我瞧著還有箱冬衣料子,整塊兒的灰鼠皮,不便宜!”

楚韻蒙著蓋頭坐在新房,聽著院子裡賓客打趣,想起在陝西鄉下時,自己也曾跟著老太太吃過喜酒,見過許多平頭百姓的嫁妝。

寬裕些的無非一個首飾盒一個臉盆,兩身換洗衣裳,更窮些,那就隻有新娘人到婆家。

即使楚韻是穿過來的,上輩子也經曆過不少豪華婚禮,再看院子裡的嫁妝依然要說——這些當真都是好東西。

可惜,東西再好也不是她的。

楚韻耳邊響起出嫁前嫂子柯氏的話。

柯氏:“彆看杜家是旗人,說到底也是包衣奴才,比咱們家是尊貴些,放到外頭,還不夠看的,他們家不挑兒媳婦嫁妝。”

楚韻要不是穿來的,還真讓他們唬住了。

什麼旗人漢人,從古至今,是個婆家人就沒不在意新媳婦嫁妝的。

她嫂子這麼說,隻有一個意思——家裡沒錢給你置辦嫁妝,你死了這條心罷。

楚家自從楚父楚母去世後就沒錢了,這是真的。

楚韻穿過來五六年都和楚老太太在鄉下種地、繡花過活,即使是滿人的天下也同樣講究孝道。楚大拚著不孝的名頭也要把老太太和親妹子送回鄉,足見他腰包乾扁。

可楚大能在家境困頓時仍能讓杜家認下這門親,楚韻便斷定,這個大哥並沒有窮到給親妹子添幾身襖的錢都沒有,他不給隻有一個原因——他不想給。

然而這是什麼世道,江南女兒奢嫁成風,天下人都跟著學,攀比婚俗屢禁不止,許多人家為嫁女兒一夜之間淪為赤貧,就是怕自己家在親朋好友間抬不起頭,楚大卻連一個子兒也不想給妹妹花。

楚韻是個冒牌貨,心裡並不在意楚大的感情,隻是為原來的楚姑娘難過。

好在世上仍有真心愛楚韻的人。

楚老太太早為相依為命的孫女攢了一份嫁妝。

兩件銀簪,兩對素銀耳環,兩隻戒指,加上棉襖夾袴、圍裙裹腿林林總總也有十幾二十件,裡頭還有件碎羊皮縫的“千張皮”襖子。

直到臨終才拿出來讓楚韻一樣一樣點,為防東西被人貪了,老太太嫁妝單子做的是一式三份。

一份在鄉裡,一份在楚韻手上,還有一份交給楚韻哥嫂。

楚韻出了孝不得不獨自上京投奔楚大那天,這些東西再加上她平日的舊衣裳,竟然也裝了滿滿兩大箱。

這份嫁妝來之不易,既是老人的遺物也是她日後生活的底氣,到京後楚韻多留了個心眼兒,進城先把東西寄放在當鋪。她寧願先折幾個本錢,也要等看清楚哥嫂為人再做打算。

不出所料,哥嫂對這個鄉下土妹妹並沒有多少優待,楚韻更是咬死了不吭聲。

直到杜家來人要嫁妝單子。她才當著杜家人的麵把當票和贖銀拿出來。

在鄉下,這是非常富裕的嫁妝,富裕到惹來許多素未謀麵的叔伯要為楚韻說親。在京城,這份嫁妝同樣令人側目,隻不過看客的目光從豔羨變成了鄙夷。所以楚韻並不擔心杜家會貪圖她的東西。

杜家不僅不貪她的,甚至怕她擔心自己貪,接過楚韻的當票和銀子後,次日還讓大嫂閔氏過來寬慰她。

閔氏生得一張圓臉,穿著長袍大褂,珠光寶氣地進門,摸著楚韻的手笑眯眯地說:“咱們杜家怎麼說也是吃老米的旗人,媳婦兒嫁妝不好看,爺們兒連鳥籠子都不敢提出去。家裡知道你儘了力,可這麼著,三爺在外頭怎麼抬得起頭?”

杜家想了個法子,他們打算掏錢弄一點嫁妝,對外假裝是楚韻的,曬完了,給她留兩件做添妝,其他還收走,這樣大家麵子上都過得去。

人家把方方麵麵都想好了,楚韻還能說不行嗎?

不過聽哥嫂說,杜容和好像沒同意。

具體怎麼樣楚韻不知道,反正從那天起,杜家便隔三差五便偷偷差人送鍋碗瓢盆布料往楚家來,到楚韻出嫁時,楚家小院已堆了十幾個箱子。

除了兩箱冬衣,剩下十六個箱子裝的都是繡得花團錦簇的棉被。

因為繡得好看,大家都以為陝西就流行嫁女兒陪被子。一斤棉花七十文,這十六床算下來也不便宜,節省些足夠新人睡二十年。

在普通包衣家,這些東西稱不上亮眼,亦避免了淪為胡同裡茶餘飯後的談資。

對於這份白來的嫁妝,唯有一點楚韻是清楚的,杜容和並沒打算把東西送給她。

因為他差人仔仔細細列了清單,交給楚韻一份,楚韻哥嫂一份,杜太太留了一份。接著又對杜家表示,自己隻拿了三兄弟一樣的成親費,媳婦的嫁妝都是他自己掏的,並沒有多花家裡的錢,這些嫁妝以後要怎麼樣都是他說了算。

至於楚大,看杜家人的架勢生怕結仇,自然也不敢打這份嫁妝的主意,甚至還破天荒地掏了二兩銀子給楚韻壓妝。

楚韻聽哥嫂說了這事簡直哭笑不得,這跟楚老太太防著孫兒偷孫女嫁妝的手段一模一樣。

楚大背她上喜轎前還在抱怨,老太太對親孫子太冷酷,一點東西也不給孫子留。

要楚韻說,即使嫁的人冷酷些,也比糊塗人好。

所以即使她隻見過杜容和一回,但心裡對這個男人是什麼脾氣,已經有些知道了。

院子裡杜家女眷把外人送走,一起對著滿院子東西一樣一樣點,就是想看看楚家有沒有偷偷藏點什麼。

這是多慮了,楚家對杜家,無異於雞蛋碰石頭,柯氏連粒米都沒敢拿。

妯娌幾個檢查了兩遍,沒發現少了東西,這才在院子裡拿了幾個奶餑餑坐著吃茶。

閔氏不至於眼饞這點東西,可一想到杜家是倒貼錢為小叔子娶的媳婦,便跟大姑姐杜樂歎:“這花團錦簇的,瞧著就喜慶。”

大姑姐杜樂翻了個白眼,磕著瓜子兒抱怨:“爹太老實,這鄉下土妞爹娘都死多少年了,就是不認這個親,楚家還能有二話?偏他要做好人。他倒是成好人了。可憐我兄弟找了個破落戶。楚家都是啥人啊,芝麻大的嫁妝竟也不讓姑娘帶走!”

當時去楚家要嫁妝的,是杜家二嫂魏佳氏。魏佳氏被楚韻交出來的當票嚇了一跳!她就沒看過這麼膽大的姑娘!這會兒道:“彆看弟妹嫁妝少,搞不好還真讓三弟娶對了,咱們家有鐵杆莊稼撐腰,人人生下來都有口糧吃,餓不死也不圖她什麼,隻圖是個知好壞的人。”

“誰說不是,還好老三媳婦聰明,要不連這點東西都帶不出來。”閔氏也說。

杜樂被“這點東西”刺激了一回,道:“還是咱們家仁厚,新娘子抱著那點兒東西嫁人也好聲好氣的,要在你們蘇州,都挨不到回門,新娘子就羞得老了吧。”

閔氏知道杜樂說的老了是死了的意思,嗤笑道:“蘇州是什麼地方?許多老百姓吃麵都隻吃澆頭,要說這嫁妝吧,最清貧的人家,都得有‘四隻頭’。”

沒有四箱衣服,女兒家哪裡好意出門子?叫花子還有兩身爛褂呢。

“誰說不是。”杜樂唉了一聲:“那咱們家這個土妞又叫什麼?再肥的羊身上也有瘦肉,你們蘇州總不能人人都富得流油吧?”

“這裡頭講究多了去了,各個地方都不一樣。我家那邊兩隻衣服箱的,叫‘赤腳兩裙箱’,這還得看箱子木料分為幾等。”閔氏笑:“稍微好點兒的叫‘兩裙箱’,比前頭多個圓火爐、榻床和綢綾做的喜被,再往上,就不提啦,就說也說不到三弟妹這兒來。”

女人家說起嫁妝都津津有味,再一想楚韻的嫁妝箱子,那花紋樣式都土得沒邊兒了,木料也是常見的老榆樹,都有些唏噓。

尤其杜樂,想著自己兄弟一表人才,到了就配了這麼個窮鄉丫頭,看著一屋子嫁妝更覺得刺眼,又想著這終究是姑娘家的東西,老三一個男人留著乾什麼,與其便宜鄉下破落戶還不如分給他兩個出嫁的姐姐。

於是起身一跺腳,往外尋娘念新娘子去了。

閔氏瞧著大姑姐神色,這下可以斷定,這一屋子嫁妝絕落不到楚韻手裡,心裡舒服了許多,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魏佳氏人不笨,看得出大姑姐是被人當槍使了,隻是怕惹事,便一聲不吭垂頭拿著南瓜子磕。

對於楚韻,她並不把幾個嫂子說的閒話放在耳朵裡,這些嫁妝都是杜容和自己拿私房錢給她墊的,並不能算她的東西。

楚老太太給她的,已經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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