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ract 01
八月,多地陸續進入暴雨天氣。
晚十點其實已經不是3號線地鐵晚高峰,但因為一隊穿著體訓服的學生湧進,夜間潮濕安靜的車廂短暫變得擁擠熱鬨起來。
被幾個高大男生簇擁著的唯一女生箍著兩排鋼牙牙套,大抵是因為熱,右腿褲管大咧地半卷著,露出一截細白的小腿。
她低頭飛速翻滑瀏覽著手機屏幕,拍著扶手毫不顧忌地發出大笑:“媽的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搞暗戀這套,居然還在校網論壇蓋這種表白樓。”
“真看不出來啊,我們一周換一個女朋友的振宇哥骨子裡也是個純愛戰士。”
被點到名字男生目光閃動,臉上飄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暈,羞怒地探手:“彆鬨了,田亦珍,你快把手機還我!”
肩膀被男生拉扯住,外套也被弄歪,田亦珍沒怎麼掙紮,任由他將手機從手上奪回。
看著對方著急的模樣,她慢悠悠將外套拉回肩頭,無辜笑道:“我們是兄弟,看看又怎麼了?”
“不過挺可惜的,整個帖逛下來都沒見到嫂子的照片,”她下巴枕著手,故意起哄,“有沒有素顏照讓哥們幾個看看?”
王振宇耳廓通紅,擺弄著自己剛搶回的手機,因為這個新冒出的曖昧稱呼,欲蓋彌彰地辯解:“人家還不認識我,彆亂說,我都還沒正式告白呢,等以後追到再說。平常她也很少在社交軟件發照片的,但是人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很純淨的長相。”
田亦珍不以為然地嗤笑:“多漂亮?能有周箏漂亮?”
似乎這個叫做“周箏”的人是整個小團體公認的顏值標杆,像是打擂,要比她更出風頭,話語才具有說服力。
王振宇卻搖搖頭,從手機相冊翻出一張心儀對象的照片示意:“她們倆沒法在一起比較的。”
幾人疑惑,視線紛紛好奇地聚焦在他那方小小的屏幕上,看清的刹那頓時明白了對方這麼說的原因。
周箏的五官輪廓度更濃,骨相分明,含著鋒利清晰的豔,漂亮得一目了然。
而相片裡的這位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膚質很白,淡卡其色頭發纖長而柔滑,順在了衣帽外,勾發的動作寧和,瞳色也輕,含著沒什麼攻擊性的文氣。
一看就是家裡富裕,教儀極好的女孩。
兩人壓根不是同一掛係的美女。
“名字也好聽,叫知霧。”王振宇得意地介紹。
這下真心實意讚同附和的聲音總算多了幾道:“人如其名啊。”
“這個沒法噴,是真漂亮,你小子眼光不錯。”
多人熱火朝天中,唯有田亦珍彆眼撥了撥劉海,明顯興致缺缺:“還行吧,這種藝術照都能高,她五官長得太寡淡了,說不定現實很普……”
話音剛落,車廂忽然加速行進,她站得歪七扭八的,一時沒抓住支撐物,向前栽去。
嘴唇磕到冰冷的欄杆,被金屬牙套撞出了點血,田亦珍左手手背壓著唇部傷口,右手焦急地翻遍口袋。
口袋是空的,她抬頭望向幾個男生,他們正皺眉看著她,也攤了攤手。
媽的,一群靠不住的傻逼。
田亦珍心頭窩火,膝蓋也蹭了點傷,起身稍有踉蹌。
眼看著又要摔,下一秒身子被一雙溫熱的手扶住。
那手肌膚細膩,白到要發光的程度,田亦珍從小到大沒見過有人能白成這樣。
她蹲在她麵前,柔軟衣料摩擦出一股暖香,從隨身的包裡抽出幾張乾淨的紙巾壓在她唇部傷口,嗓音溫柔軟糯:“借你,不用還,我到站了。 ”
田亦珍這才慢半拍抬頭,看清對方細密黑睫下淡棕色的眼睛,剔透得像含了顆露珠。
到站開門提示音滴滴響,田亦珍接手過紙巾,目送她走的同時留意到包掛上勾纏的身份校卡。
印著很清晰的一行字——
上譽大學法學三班,董知霧。
地鐵門重新合上,唇部的血被摁壓止住,田亦珍雙手插兜鬆垮靠回身後的欄杆,聽見同行幾個男生明顯激動的語氣。
“剛剛那是不是就是嫂子?”
“我草,沒想到本人居然比照片還正!”
“她也這個點出來?和我們振宇哥這麼有緣?”
田亦珍撇過頭,看向滿麵通紅興奮不已的王振宇,默默翻了個白眼。
從開學到現在認識也挺長一段時間了,她自然清楚這人劣質秉性,說好聽點是要追人,實際隻不過是想睡到手而已。
“可彆喊嫂子了。”她直截了當地潑冷水。
“回去撒泡尿照照吧,你壓根就配不上她。”
……
出了地鐵站口,細密的雨珠滾落在透明長傘傘麵,倒映著昏黃路燈的水窪晃動,蕩出一圈圈漣漪。
知霧關掉手機導航,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霓虹燈招牌。
耳邊落雨聲砸淡了室內隱約泄露出的吵鬨搖滾樂。她走得慢,逆行穿過幾名從裡頭出來喝得歪七扭八的醉漢。
許是知霧身上穿著的乾淨棉質長裙和裸色淑女高跟與夜店慣見打扮格格不入,門口立著的保安不由得比照著手裡的身份證件多看了她兩眼。
這家夜店才剛營業月餘,不是周箏經常光顧的那家,她也是第一次踏足,保安不熟悉也正常。
好在核查完年齡,保安很快點頭放人進去,知霧收了傘往裡麵通道走。
裡頭的音浪分貝比外麵高了兩倍不止,快要掀翻耳膜。知霧捂著耳朵,眉心不大適應地微微輕蹙,在滿場昏暗的燈光中尋找周箏先前和她報備過的卡座標號。
這裡的過道設計得很狹窄,她踩著高跟,視線隨著場光時亮時暗,在一片煙霧繚繞中走得頗有些艱難。
又是一首歌的切點,全場的燈光倏然暗下去。
知霧摸索著走到一處拐角,絲毫沒察覺到頭頂不知何時垂落了隻抖煙灰的手。
下一瞬抬頭,那隻帶著火沫星子的煙蒂已經不帶任何緩衝餘地撞到她的麵前,甚至連眼球都能輕微感受到燒灼的溫度。
“當心。”清醇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
知霧察覺到一隻修長手掌適時蓋住了她的眼睛,同時攬著她的肩後撤。
那掌心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知霧後退得太匆忙,不僅失禮地撞到那人的肩膀上,還不慎踩了他的鞋麵一腳。
“謝謝,”站穩身子後,燈光重新亮起,知霧立刻和身後的陌生人拉開距離,“抱歉,您沒事吧?”
話音剛落,她的眼睛就和對方下瞥的視線對撞,明顯一怔。
即使身處在半明半暗的模糊光線,口罩將臉擋得嚴嚴實實,連衣服扣子都扣到最頂端那粒。
遮掩得那麼好,她還是一眼就能夠認出他來。
梁圳白。
光是在腦海默念這個名字,知霧都能感受到從心臟那端傳來陣湍急而快速的震跳,如同即將被摘取珍珠的蚌,被一股酸澀剖開胸腔。
她下意識在對視中撇開眼睛。
而後又很快反應過來,他不認識她,對她的印象僅限於念同一個高中的同學,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沒必要這樣欲蓋彌彰。
梁圳白完全沒把鞋麵染上那點臟汙放在心上,隻是撚著指腹,急急抹除掉那份獨屬於女孩子臉頰的柔軟觸感:“這邊通道不好走,您去幾號卡座,需要為您帶路嗎?”
知霧不動聲色地凝著他,聞言靜靜點頭:“麻煩帶我去下9號。”
梁圳白得到準許率先邁步,而她自動選擇了自己最熟悉的跟隨方式,落後兩步看著他的背影。
快一年沒見,他的身高好像又上竄不少,從背後看肩膀也寬闊平直,從瘦削的少年氣逐漸添上幾分男人味。
知霧目測著兩人越來越大的身高差距,忍不住抿了下唇。
腳上穿的這雙板鞋好像還是高二那年獲獎的那雙獎品,被人勤洗得都已經發白脫膠。
知霧無不遺憾地想著,可惜找不到由頭再名正言順送一雙新的了。
那雙丹鳳眼倒是一如往昔的禁欲漂亮,看人時情緒像薄涼刺骨的雪,沒有裝載絲毫溫度。
知霧發了一小會兒的呆,跟著前頭高大挺拔的影子停下腳步,終於看見自己尋覓已久的卡座。
梁圳白送完她就自顧自走了,他看上去很忙碌,連聲招呼也沒留下。
知霧是來接人的,但沒見到周箏的蹤影,環顧一圈都是不認識的陌生麵孔。
等了一陣也沒打通電話,知霧隻能主動開口詢問:“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見到周箏去哪了嗎?”
說完這句,知霧明顯感覺到座上好幾個女生端著酒杯,目光似有若無往她身上落。
中間卷發衣著性感的高挑女生從自己腰後抽出台手機,望見屏幕上那幾通未接來電:“去洗手間了,她把手機落這了,我暫時幫她保管著。”
說完意味不明地掀知霧一眼:“和周箏很熟?這麼大張旗鼓地找她。”
知霧沒有搭腔,隻說:“那我在這等她回來。”
她整理了一下裙子,在卡座空出的沙發一角落座,兩膝並攏,坐姿顯得矜持又端莊。
幾個來玩的女生相繼睨了她一眼,沒放心上,繼續玩自己的牌。
打了一局後,許是有點無聊,有人提議要不加點賭注。
“你想賭什麼?”卷發女生雙腿交疊,嫻熟地點燃了根女士煙。
“剛剛去取酒,發現有個服務生長得還挺不錯,”另一個紅頭發的女生示意她們往左後方看,“喏,就在那邊。”
知霧順著她們的視線瞥去,發現她們在說的人是不知何時已經摘掉口罩,側額露出小半張側臉的梁圳白。
即使身上穿著極廉價的工作白襯衣,也架不住男人本身的身姿清雋,在人群中簡直像一輪皎皎高懸枝頭的月。
也許是看人喜歡習慣性下壓眼皮,他的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看起來很是漠情,透出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
知霧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覺蜷縮,胸口輕微起伏。
“是不錯,”卷發女生收回目光,無意間掠過知霧的神色,撣了撣煙灰勾唇,“可惜我不談這一款,這次可以放放水讓給妹妹們。”
“誰贏了這局,他今晚就跟誰走,誰來?”
紅發女生拿起一疊撲克,依次轉到在場人的跟前,不少女生都饒有興趣地伸出了手摸了一張。
這代表同意參加遊戲。
輪到那個卷發女生的時候,她吐出口漂亮的煙圈,伸出手將紙牌調轉了個方向,推遞到坐在最邊緣的知霧跟前。
她闊圓的瞳仁裡搖曳著黑色的光澤,發出一看就不懷好意的邀請。
“乖乖女,要一起玩玩嗎?”
……
煙氣撩人,熏得嗓子不自覺發癢,知霧被嗆得捂唇低低咳嗽,順直的發絲滑下肩膀落到兩鬢。
膝蓋上擺著剛分發完畢的撲克牌,她動作生澀地攏在手中歸類整理,眉宇間籠罩著一股懵懂的為難。
連知霧自己也道不明白為什麼那一瞬會鬼使神差地伸手將牌接過。
家裡管教嚴格,她從來沒接觸過這種含賭性質的遊戲,這是第一次玩。
場上都是深諳規則的酒桌老手,沒人有耐心給她講解基本玩法。
知霧長久盯著手中的牌麵,隻有垂下的長睫毛泄露了此刻的心境,正輕微地發著顫。
前幾輪大家都將牌出得很快,沒過多久就輪到知霧。
思考了幾秒,她保守而謹慎地打出一張。
“正好,壓你,”卷發女生飛快出牌,同時撫著下頷故意笑問,“你也對這款不感興趣嗎?放水放得這麼明顯。”
周圍人聽著話發出善意的哄笑。
看來是出錯了。
知霧眉心不動聲色地交擰起來。
又這樣摸黑般打了幾輪,眼看著快要輸了,從她肩膀後麵忽然伸出隻戴黑戒的手,兩指抽了張牌閒閒打出去:“出這張。”
同時知霧身側的皮製座位下陷,悄無聲息擠過來個人。
原本傾斜倒向一側的局麵被這張牌徹底打亂。
卷發女生在見到這個人時笑容徹底收斂,有些難以置信地起身:“周箏,你憑什麼幫她出牌?”
周箏嚼著口香糖,半個身子沒骨頭般陷在沙發裡,剛坐下腳已經自動搭上桌幾。手裡把玩著她們玩剩的廢牌,連麵對居高臨下的質問也顯得懶洋洋:“我祖宗,怎麼不能幫出?”
她慢悠切牌,撂一眼探究反問:“倒是你,對她意見挺大。”
周箏玩牌一向厲害,要是認真起來,在座的幾名加起來估計都不是她的對手。
要是她鐵了心要幫,知霧的贏麵很大。
卷發女生捏著手裡的牌,眼神在她們倆人間猶豫地閃爍不定,一時拿捏不準周箏的態度。
到底是路見不平隨手一幫,還是兩人真熟識。
這時候知霧忽然出聲,安靜地抬眼詢問:“還繼續打嗎?”
“當然。”卷發女生重新訕訕坐下來,出牌時卻不敢像之前那樣,流露出那麼濃重的針對意味。
因為周箏回來了的緣故,場上好幾個人也明顯變得有些心不在焉,左顧右盼著,也不慎出過幾次錯。
而知霧始終是沉靜的,耐心地將手中幾張散牌過掉後,精確地抓住了缺口。
她握著手裡的牌,迎著各異的目光開口,嗓音沙淡:“之前你們也沒講過規則,所以不太清楚牌局的具體玩法。”
“不過根據丟掉的牌,也能夠大概逆推算出各位手裡的牌麵。”
纖細的手指抹開餘牌,整齊地攤示在桌麵上。
“要是沒理解錯的話,這樣出,就算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