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眸凝於那盆花色正濃的山茶之上,有一瞬的心跳加快。
沈沅槿看著那些緋色的花朵,腦海裡浮現出那日與陸昀相見的情形。
記不清他的原話,大意左不過是要將山茶送去陸昭院裡供她們觀賞的話。
茶會並未設在陸昭院中,他卻還是將花送到了此處,足可見他是重諾之人。
大抵是因著陸昭與她結為好友的緣故,看在陸昭的麵上,他方在她麵前道出了那番話,且還留心記到了今日。
思及此,沈沅槿沒再多想,心緒漸漸平複下來,坦然接受他們兄妹的一番好意,起身走到近處去觀賞那盆山茶。
陸昭與崔三娘等人寒暄一陣,見她立在窗邊賞花,欲要過去同她說道兩句,就聽婢女打了簾子傳話:“王妃來了。”
眾人未料到陳王妃會過來,皆是心下一凜,忙不迭從矮凳上起身,齊齊屈膝行禮。
今日並非休沐日,陳王與陸昀皆往署衙上值去了,獨陳王妃和陸昭在府上,約莫是閒來無事,又聞陸昭在此會客,過來湊個熱鬨,權當打發時間。
沈沅槿轉過身,隨旁人一道朝著陳王妃屈膝行禮。
陳王妃緩緩停下步子,一雙美目溫柔地掃視在場的數位女郎一圈,淺笑道:“無需多禮,既是過來吃茶的,不必太過拘束。”
眾女郎道聲是,各自坐了,沈沅槿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
火爐中生著碳火,散出些許熱氣,婢女呈了茶餅進前,另有媼婦提水進來。
沈沅槿略瞧小幾上的茶具一眼便知這茶不是隨便吃的,約莫是要自己炙茶候湯,以清水為筆墨在湯麵上作畫。
陳王妃出自邢國公府,乃國公嫡長女,自幼修習茶道插花,書畫焚香等雅藝,水丹青頗受時人推崇,她亦精通於此,且是個中翹楚。
陸昭坐在她身側,輕聲詢問她可也要作水丹青,陳王妃笑著搖頭,“阿娘這兩日身上懶得很,不大想動,隻看你們畫就好。”
她的話音剛落,陸昭便挽著她的手撒起嬌來:“阿娘若真是懶,便不會巴巴往這裡來了;想是一會兒不見兒,心裡惦念得緊,特來陪著兒的罷。”
陳王妃被她哄得笑盈盈的,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打趣她道:“你這張嘴今日莫不是抹了石蜜,這樣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說頑話,不怕她們笑話。”
陸昭笑得極甜,朗聲道:“不怕。”
母女二人笑聲清脆,沈沅槿忍不住偏頭去看,見陸昭與陳王妃皆是眉眼彎彎,溫情脈脈,不由憶起她的母親。
未穿越前,她與母親撒嬌時,母親也會如陳王妃這般笑著回應她,同她言笑。
長安城中的貴女圈子,除開宗室,無非不就是些簪纓世家,說大也不大,尤其是能和陸昭成為好友的,陳王妃都曾見過,獨沈沅槿看著眼生,加之她剛才又是一個人站在那山茶盆栽旁,形單影隻的,自是注意到她。
陳王妃並未貿然開口直接去對著沈沅槿問話,而是選了穩妥些的做法,壓低聲音問陸昭道:“右邊最末的那位女郎瞧著眼生,可是你近來新結識的?是哪家的娘子?”
陸昭點點頭,將沈沅槿是梁王府孺人沈氏內侄女的身份如實說了,卻是反問了陳王妃一句:“阿娘覺得,沈三娘生得如何?”
陳王妃聞言,複又垂眸打量底下靜坐的沈沅槿數息,毫不吝惜讚美之詞,“雪膚玉麵,神清骨秀,芳麗無比。”
席上,本就在看她們的沈沅槿不偏不倚地對上陳王妃投來的目光。
陳王妃笑起來時格外溫柔,歲月雖在她的麵上留下了些許紋路,卻依舊可見年輕時的靈秀風姿。
她的目光極具親和力,叫人心生親切,想來是個好相與的。
尤其她這會子麵上還是含著笑的;沈沅槿很是禮貌地大方回她一個笑臉,而後就見她稍稍垂首同身旁的陸昭說了什麼話。
陸昭對陳王妃的評價深以為然,竟是沒來由地記起兄長陸昀還未娶妻的這樁頭痛事,過了好一陣子才在陳王妃的提醒下,夾了茶餅在火上炙烤。
其餘的幾位女郎也開始以文火烤茶餅。
沈沅槿將烤好的茶餅放入缽中搗碎後,先將陶壺置於其上燒水,再以碾羅仔細碾過一遍,倒進小篩子裡濾去粗些的顆粒,待壺中泉水燒開,燙了茶碗,取濾好的茶末倒入碗中後注入水湯,以竹筅反複擊拂,直至其呈現膏麵狀。
水榭中不獨有山茶,牆角的高足花架上還置著茉莉、芍藥等花的盆栽,山茶花香清淺,不比茉莉芳香,微風拂來,茉莉香味遠蓋過山茶幽香。
茉莉花香竄入鼻息,甚是好聞,沈沅槿嗅著那股清香,心神俱靜,不緊不慢地自清水碗盞裡取來長柄茶勺,以勺為筆水為墨,悠悠然於茶湯上作畫。
聞見的是茉莉,心中所想的則是山茶。
沈沅槿聚精會神地盯著湯麵,認真又仔細地勾勒出每一片花瓣,將近半刻鐘後,一朵線條流暢、富有層次的山茶便躍然其上。
她畫好後不多時,陸昭也擱了筆。
陳王妃先瞧了陸昭的,映入眼簾的是一支荷花,總覺少了什麼,陳王妃想了片刻,取來茶匙,往留白較大處另添了一支花苞。
陸昭看後直誇阿娘厲害,哄得陳王妃麵上笑意愈深。
席上女郎接連停筆,陳王妃方起身,從左邊第一個女郎所作的水丹青看起。
陳王妃將眾人的都看過一圈,稍加思量後便有了決算,淺然一笑,不偏不倚道:“諸位之作皆屬上乘,若要細論起來,終是崔沈二位女郎最佳。”
崔三娘才情斐然,有林下之風,京中貴女沒有不識得她的;而這位沈三娘,雖隻與她玩過一回射鴨,但因她姿容出眾,另外幾人倒也記得她,紛紛向她和崔三娘投去讚許的眼光,繼而去瞧她們所作的圖畫。
待吃完茶,略坐一會兒,婢女撤去火爐茶具等物,拾掇一番,另呈了洗淨的瓜果和新製的點心進前。
沈沅槿在盆中淨了手,拾起一塊玉露團送至唇畔,輕咬一口,隻覺那糕點製得清香軟糯,微微的甜,也不膩人,竟是外頭買的還要好吃一些。
陸昭吃著果子,又有媼婦呈了曲目單子過來,陳王妃抬手接過,先點了兩曲。
不多時,水榭對岸的亭台上,身著寬衫的伶人正襟坐於矮凳之上,橫抱琵琶,撥動琴弦,另有一伶人吹洞簫相和,其聲典雅細膩,清幽婉轉,絲絲縷縷,不絕於耳。
沈沅槿雖不精通音律,卻也不失發現美的耳和眼,當下聽得十分陶醉,可謂全神貫注。
兩曲過後,陸昭點了一出參軍戲,陳王妃便叫沈沅槿等人也點些喜歡曲目和戲目。
如此一來,大半個下晌過去,落日西斜,陸昭往更衣室去了一趟後,發覺園子裡不熱,也不怎麼曬人了,歸至席上,便邀眾人去玩步打球。
沈沅槿坐了好半天,心說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好的,遂一口應下,隨陸昭望園子裡去了。
有三位急著回府的女郎婉言謝絕後,辭彆陳王妃和陸昭,自領著婢女離了此間。
步打球頗有些像現代的曲棍球,沈沅槿在穿越前接觸過,隻在穿越到趙國後玩過幾回,至多可算作還過得去。
一行人來至球場上,各自拿了杖棒,領了數籌,按著順序依次擊球三次,三次內將球擊入球門者勝出。
沈沅槿連著三輪未進一球,至第四輪時方擊中一球,贏了幾籌回來。
不覺間,酉時已過,夕陽西下,滿天紅霞似火,直燒紅了半邊天。
陸昀下值歸府,於府門前躍下馬背,踏著大步邁上石階。
守門的護衛迎上前來,屈膝下拜。
陸昀心裡存著事,打量離他近些的護衛一眼,啟唇平聲問道:“今日縣主邀請女客來府上吃茶,是否皆已歸家?”
那護衛細細回想一陣,恭敬答道:“回郡王的話,早兩刻鐘前有三兩位女郎出來,這會子府上應還有幾位女郎尚未歸。”
陸昀淡淡嗯了一聲,不由加快腳下的步子,似要生出風來,不多大會兒就已進了園子。
水榭裡全是女郎,即便她這會子還未走,就這樣去那處尋她也是不妥當的。陸昀暗暗思忖著,終是按捺住心思,沒有往水榭那邊去。
這邊,沈沅槿玩過步打球,點過籌,雖非是前三名,倒也得了中上的名次,她自飲了些茶水解渴,由人引著望更衣室去小解。
出了更衣室,那婢女便又領著她往水邊去淨手。
沈沅槿立在水邊,抬眸遙遙看去,目之所及,但見樓殿重疊,飛閣流丹,碧瓦盈簷,小草名花,好一似富貴風流。
離了水邊,徐徐踏上石橋,步入一段遊廊之中,複行百餘步,忽見一小團橘色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遊廊儘頭。
沈沅槿甚是喜愛狸奴等毛絨絨的小動物,不由加快腳下的步子,大有要去尋那橘貓的架勢。
不知它是否已經跑遠,沈沅槿喵喵叫了兩句,稍稍彎下腰,隻管對著那些灌木草叢間去瞧。
“枳奴。”耳畔傳來一道略有幾分熟悉的男聲,接著是狸奴軟糯糯的叫聲。
沈沅槿甫一站直身子,眸光流轉間,陸昀的高挺身形便躍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