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晌午,皓日當空,晴空萬裡。
幾名五大三粗的媼婦支起帳子遮陽,婢女魚貫而入,呈上飯食。
野外烹飪,質量和賣相自然不及眾人在其府上所食。
陸嘉環視一圈,淺笑著道:“此間條件有限,比不得府中便利,飯淡茶粗,還請諸位多擔待些。”
話畢,含笑揮手,示意眾人可自行動筷子用案上膳食。
沈沅槿天將明時起身,加之早膳用得不多,才又與陸昭等人往水邊射了一回鴨,胃裡早空了,現下見了這些葷素搭配的菜色,自是胃口大好。
一時用過午膳,又有瓜果點心送來。
沈沅槿見狀,不由感歎起英國公府的財力來,比之王府怕也是不落半分下風的。
她的飯量不大,這會子麵對著盤中的誘人點心,著實是有心無力,隻取了塊切好的橙子過來,入鄉隨俗,按照此間人的吃法,略沾了些小碟裡的吳鹽後放送至唇畔。
因是在外遊玩,沈沅槿並無睡意,戴了帷帽遮陽,領著辭楹去林中散步消食。
林中綠樹遮天蔽日,牽藤引蔓,清風穿林而過,雖送來陣陣涼意,卻也叫人生出點點冷意。
沈沅槿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袖衫,信步朝著前方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許是此處樹木不甚密集,陽光也能照進來的緣故,那路邊的草叢中倒也生了些粉紫色的小野花,引來隻小白色蝴蝶流連其間。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間後,極少有機會往城郊野外來遊玩,不大能瞧見這樣的景致,示意設計的圖紙上多是時人喜愛的牡丹、玉蘭、芙蓉等花,如這般鮮少有人能叫出名字的小野花,尚還不曾出現在她的畫冊中過。
辭楹隨她停下腳步,於樹葉篩過的陽光處駐足。
明暗交錯間,沈沅槿微微凝眸,聚精會神地觀察著花葉的形狀,似要以眼為筆,細細描摹,直至刻入心中。
袖衫上映著點點斑駁光暈,恰有一束柔光落在斜簪於發間的通草山茶上,越發襯得那花栩栩如生,粉白如玉。
沈沅槿瞧得入神,自不知這一幕叫人瞧了去,連辭楹跑去摘花了也不知,直至身後傳來一道清朗的女聲,她方抬了首,回身。
“沈三娘。”喚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上晌才剛與她相交的陸昭。
陸昭非是一個人過來的,除開貼身隨侍的婢女外,還立著一位高大挺拔的男郎。
沈沅槿未及細看,那人先她一步開了口,如陸昭那般喚她“沈三娘”。
烏眸循聲看去,竟是陸昀。
沈沅槿怔了兩息,叉手施一禮:“陸二娘,郡王。”
陸昀幽深的目光自那山茶和美人麵上移開,移至她方才看過的地方,“沈娘子方才可是在瞧那些花?”
沈沅槿頷首道了句是。
陸昀得到肯定的答案,因道:“沈娘子對那野花亦能駐足細看,想來也是愛花之人。”
沈沅槿不置可否,問他們可也是來此間閒步消食的。
陸昭聽了這話,不由提了口氣,“正是呢,才剛吃了不少東西,出來閒步克化克化。”
說著,忽想起什麼來,又與沈沅槿說道起來,話匣子一經打開便在難合上。
陸昀認真聽著她們說,沒怎麼插話。
辭楹則是捧著采來的一把繽紛野花,同陸昭的婢女侍畫不遠不近地跟在三人身後。
陸昭問及喜歡什麼花時,沈沅槿沒有片刻思量和憂慮,啟唇答了山茶。
山茶素雅高潔,耐得霜雪,經得雨露,開時幽靜,落時決絕,也是他最鐘意的花。
此花之名傳入耳中,原本平複下來的心緒再次被她牽動,隔著衣料,陸昀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寒冬時期至春末夏初皆是山茶的花期,陸昀院中,竟有小半年的時日可見此花,雖非一時齊開,卻總有打著花苞、結著花朵的花樹。
陸昭乃陳王妃楊氏的獨女,陸昀則是妾室所出,生母難產亡故後,一直養在楊氏膝下,孩提時朝夕相處,陸昭眼中,他與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陸硯是一樣的。
陸硯去歲成婚後便外放至襄州南漳縣為縣丞,新婦韋氏隨他同去了;陸昭好容易盼來的長嫂久不在府中,自是期盼陸昀也能早些迎娶一位嫂嫂進府,平日裡也好有個伴。
府上無年歲相仿的姊妹,陸昭又是個坐不住的性子,自豆蔻之年起,除自幼相識的,另又結交了數位女郎。
陸昭憶起陸昀院裡被他養護得極好的山茶,輕歎口氣,因道:“二兄院中倒是植著許多山茶,紅的粉的白的皆有,隻可惜不在我的藤英苑中,不能叫沈三娘觀賞一二。”
話音落下,原本還沉浸在喜悅中的陸昀微不可察地輕蹙了眉。
陸昭是他同父的阿妹,尚且不會常往他院子裡來,何況是與他並無任何血緣關係的沈三娘,便是有陸昭相陪,也不好去的。
她說這番話,原也是出於男女大防的考量,沈三娘尚未出閣,如何好隨意往男郎的院子裡去。
陸昀立在樹蔭下,沉吟片刻,徐徐開口道:“這也不難,現下我院裡還開著些妃色的山茶,阿妹若無事,他日儘可邀人來府上品茗遊玩,我叫人將花搬去藤英苑即可。”
他的話語清朗舒緩,甚是悅耳,不論相貌還是聲音,皆非尋常男郎可比。
有道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沅槿亦不例外,譬如此時,她對陸昀雖無絲毫的男女情意,卻也覺得身心舒暢。
沈沅槿隻當他方才說的是客套話,並未往心裡去,左耳朵進,右耳朵便出了。
這個話題過去,陸昀打開了話匣子,主動與人攀談起來。
將近兩刻鐘後,沈沅槿一行人自林間返回,場上的運動已然變為了和緩些的步打球和白打蹴鞠。
陸昀見此情狀,不由想起那日在梁王府上,她在蹴鞠時的輕盈動作,那氣毬被她顛得頗高,許久方落。
陸昭提著裙邊拾階而上,還未入席,溫詩瑜便已起身相迎,叫他們快些坐下吃茶,道是才剛烹好的明前靳門團黃。
沈沅槿是隨崔氏一道來的,不好離了她身邊到彆處去坐,遂向她投去詢問的眼神。
崔氏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團扇,點了點頭,示意她隻管隨她們去就是。
沈沅槿會意,這才與陸昭坐在一處。
待吃過茶後,溫詩瑜又叫了上晌一起射鴨的女郎,邀她二人去賽馬。
沈沅槿雖不會馬球,跑馬總是會的,加之往後要做的便是女郎的生意,自是希望都結識些女郎,是以一口應下。
陸昀交代她們選性情溫和些的馬,又囑咐兩句,這才肯放陸昭離開。
選好待會兒要騎的馬兒後,沈沅槿脫下袖衫交與辭楹,上了馬背。
陸昀遙遙看去,隻一道淺紫的身影,削肩細腰,脊背筆直,玉質娉婷。
那邊,陸鎮平視前方,狀似不經意間,那抹淺紫映入眼簾。
薑川於後方暗暗瞧他,見他垂首睨了眼身上的紫衣,而後默默收回目光,卻是自斟了一碗放涼的茶水。
耀眼金光之下,毛色鮮亮的馬兒馳騁在廣袤的草場上,引得眾人注目凝望。
陸昀的目光追著沈沅槿而去,並不在意她得了第幾名,也不在意是誰拔得頭籌,於他而言,此時他眼中的女郎便是最好的。
終點處,陸昭和姚夫人的長女率先抵達,沈沅槿略先於溫詩瑜一步,得了第三。
下了場,落日隱有西斜之意,酉時將至。
陸嘉今日看了馬球賽、蹴鞠和賽馬,自個兒又與人玩會兒步打球,好不自在,一整日都是笑盈盈的,見時候不早,恐回去得晚了,便叫散了。
眾人各自歸府。
車廂內,陸昀方問起沈沅槿裙上的泥漬是如何來的。
陸昭秀眉微蹙,“說起這事,那位沈三娘真真是個心善的。上晌我們幾個射完鴨,便有婢女去岸邊撈水上的那些箭,想是站得位置離水近了些,滑了條腿在水塘裡,沈三娘見了,跑去拉她,沒成想叫她濕淋淋的一雙鞋地踩在了腳上,約莫是那時候沾上的泥水,偏又悶聲不響,反一心關切她是否崴了腳。”
陸昀聽了她的這番話,一時想不出詞彙來形容她的品貌,隻那般默默無言地靜坐著。
一刻鐘後,梁王府外。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後下了馬車,見崔氏由人簇擁著往府裡進,同她話彆兩句,正欲踏上石階,竟是與陸鎮打了個照麵。
陸鎮在邊關風吹日曬慣了,不大愛坐馬車,加之馬車慢上一些,故而大多時候都是騎馬外出。
此番若非是一道出去的,不得脫離隊伍,隻怕要早她們好些時候抵達。
薑川將馬交給邊上的小子牽去馬廄,跟在他身後。
既然撞見了,少不得要打聲招呼。
沈沅槿對自己在梁王府上的身份拎得極清,一貫都是稱呼他為嗣王。
陸鎮憶及她今日喚旁人時的神情和笑顏,可不是現下這般疏離死板,活像戴著假麵。
他可肯定,沈氏的這位內侄女對他存著避諱之心,不過是出於禮節,僅僅維持著麵上的客套罷了。
今日下晌,她是與陸昀一道從林子裡回來的。此時此刻,若換做是陸昀在她麵前,她可還會如此敷衍?
思及此,陸鎮冷冷收回目光,一字未言,似是帶了些莫名的情緒,幾乎抽身就走。
她的言行並無不妥之處,何至於如此甩臉子,這人著實古怪得緊。
沈沅槿懶得理會陸鎮,大步踏至階上,各走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