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偌大的梁府上統共隻有一位梁王妃,兩位孺人和一位妾室,薑川雖不曾特意打探過她們的家世出身,卻也不至一無所知;
何況他自幼侍奉在陸鎮身側,即便陸鎮出征在外時,他亦在府上守著滄濯居,不免聽人說道些什麼話。
沈孺人頗受梁王寵愛,除梁王妃外,另外兩位都不足以同她相比;且她又有一位內侄女遠道而來寄居府上,實在很難不讓人知曉她們姑侄二人的來處。
薑川略思忖片刻,張口答話:“沈娘子和沈孺人出自一脈,皆是從汴州陳留來的。”
汴州。陸鎮默念一遍,暗自記下。
嗣王去歲便已及冠,早到了娶妻納妾的年紀;沈娘子出身雖差了些,做他的孺人卻也不差什麼。
薑川思及此,滿心期待他能再問出些旁的有關於沈娘子的話語,然,陸鎮隻在問過這一句後便再無他話。
這段時日嗣王與沈娘子偶遇過三四回,若非沈娘子並未做出任何接近嗣王的舉動,薑川險些都要懷疑他二人這幾次的相遇,是否都是沈娘子找準了時機刻意為之。
沈娘子賢良守禮,不像是會有什麼出格舉動的;退一萬步講,即便她心中果真對嗣王有意,怕也是不會在人前顯露分毫。
反觀嗣王,每每見了她,麵上雖是一副淡漠持重的模樣,實則心思不淺,大抵是存了幾分興致的。
至於嗣王是否動了納妾的念頭,現下還不大能瞧得出來。
薑川如此思量一番,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今日下晌在遊廊中瞧見的那一幕:陳王府的臨淄郡王似是與沈娘子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沈娘子生得那般姿容,著實引人注目得緊,不怪臨淄郡王會為她停留。
他正想著,就聽門外傳來桐月扣門問詢的聲音,陸鎮立在窗邊道了句“進”。
桐月推了門,自粗使小廝手中接過銀盆,端著側邊送進裡間,往紫檀木的麵架上擱穩。
知他素來不喜人進前伺候,桐月轉身退回外間,施一禮:“嗣王可往裡間洗漱了。”
陸鎮低低嗯了一聲,待她退出去後,起身往裡間進,未看薑川一眼,隻沉聲吩咐他道:“明日差人去打探汴州可有以乾桃入茶的吃法。”
薑川聞言,頃刻間便明白了,嗣王這是疑心沈娘子道出的那句話是否是實話。
隻是這樣的事,著實犯不著特特命人去探,橫豎不過是一種吃茶的喜好,便是沈娘子並未據實相告,也礙不著旁人什麼事。
心中雖覺陸鎮小題大做,卻也不敢辯駁,他的這位主子取來專橫桀驁慣了的,如何能容旁人忤逆,便是王爺,從前也沒少因他這樣的性子大動肝火。
倘若先王妃還在,王爺不曾另娶,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應也會深厚些的罷。
薑川輕歎口氣,行禮告退,出了門,就見桐月靜靜站在左手邊的屋簷下等著他。
燭光中,桐月與他相視數息,待他合上門後,先開了口:“水房裡餘了些熱水,薑郎君若不嫌麻煩,可去那處取水。”
他二人同在滄濯居當差多年,因她來時不過六歲的年紀,足小了他五歲,薑川對她多有照拂,前兒她阿耶臥病,薑川為她向陸鎮告了日的假,還拿了些銀子給她過渡。
桐月非是木石死物,大抵也能看出些他待她的心思,她心中亦覺他同府上的其他郎君格外不同一些,故而並不避諱他的心意,隻是時下嗣王未娶,不好道破,便與他以禮相待,並未越矩半步。
薑川得她這樣一句體貼的話,不由心跳加快,耳尖一下就熱了,饒是如此,他亦不敢唐突造次,極為守禮地道:“勞月娘掛心,良言相告。”
桐月並未搭話,隻衝他輕輕點了點頭,旋即望下房處踱著小步走了。
翌日清晨,沈沅槿在沈蘊姝屋中用過早膳,婢女呈了清茶和溫水進前,沈沅槿自端了茶水漱口,而後將手放入盆中淨手。
陸綏卻沒有要往那銅盆裡淨手的意思,笑盈盈地拉著沈沅槿的衣袖便往屋裡進,吐詞不甚清晰:“阿姊,阿耶昨日給我,和阿娘,送,送了很好看的水盤。”
她口中好看的水盤,沈沅槿料想,約莫是純銀、銀鎏金的盆子,盆身再刻上些花鳥蟲獸的花紋作為裝飾,比起他屋裡的銅盆,自然是要好看一些。
然而當實物入眼的那一瞬,沈沅槿不由為之讚歎,竟是她在博物館中見到過的青銅水盤的純金版,且做工更為精美細致,其內的魚龜鳥獸形態各異、栩栩如生,隻不知注水後是否會動。
還不待她問出心中疑惑,陸綏便迫不及待地自去取了一張月牙凳來,提起裙邊站在其上,努力伸起手懸在那隻純金打造的水盤之上,叫人倒水,活像一個小大人。
“早上我過來時,阿娘便是,這樣洗手的。”陸綏興衝衝地說完,彎彎的笑眼在沈沅槿的身上停留片刻,直至枳夏提醒她要倒水了,她方目不轉睛地盯著盆中的動物看。
陸綏雖看得入神,還不忘提醒身側的的沈沅槿,“阿姊快看,它們動了。”
沈沅槿忍俊不禁,一雙清眸因她的話語含了笑意,不點而赤的檀口輕張回應著她的話,目光落至盆中的動物上。
清水緩緩落下,陸綏有模有樣地搓著手,目光卻是一刻不停地看著那些轉動的金鳥金龜等物。
沈沅槿隻看過那青銅水盤注水後的動圖模擬短片,不曾見過實物注水後是何樣子,當下親眼目睹這一幕,自是感歎起古人的智慧和高超技藝來。
陸淵花這樣多的銀錢和心思請能工巧匠製了這樣兩隻水盤出來,對她母女的寵愛怕是不亞於繼任王妃崔氏母子,怕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戰場上的廝殺固然血腥可怖,後宅中的明爭暗鬥亦不容小覷;沈沅槿雖不曾在梁王府中經曆過,但卻聽有年紀的媼婦提起過京中眾多權貴府上的醃臢事和妻妾相爭、妯娌內鬥的事。
但願陸淵的後院能一直如表麵這般風平浪靜,妻妾和諧,莫要生出那起子陰私事。大家夥兒各自過好各的,平安康健比什麼都要緊。
沈蘊姝立在珠簾處看了陸綏一會兒,一轉眼去看沈沅槿,觀她此時正垂著首若有所思,少不得走上前去,輕聲問她:“三娘可是有心事?”
沈沅槿經她這麼一問,思緒回籠,搖頭否認:“並無心事,姑母多慮了;隻是許久不曾出府去瞧盤下的鋪子,心裡總記掛著。”
“三娘若放心不下,尋個日子出府去便是。王爺那處我曾通過氣,想來王妃亦不會太過拘束於你;若不然,你再來尋我,我去王妃那處替你說和。”沈蘊姝取來巾子替陸綏擦乾手上的水珠,牽起陸綏的手讓她下來。
沈沅槿輕輕點頭,“讓姑母費心了。”
陸綏一門心思都在那純金水盤上,並未留神去聽她們說了什麼,當下由沈蘊姝牽著出了裡間,腦海裡尚還想著盤中那些遇水會動的小動物,意猶未儘地問沈沅槿可喜歡那水盤。
那水盤珍貴異常,乃是千金難求之物,這世上怕是沒幾個不喜歡的。沈沅槿自認做不到視錢財如糞土,又豈能免俗。
“自是喜歡的。”沈沅槿誠實答道。
陸綏聽了,越發高興,水靈靈的眼睛滿是笑意,又來夠她的衣袖,甜甜的嗓音撒嬌道:“永穆喜歡,阿姊也喜歡,今日我們一起畫有小魚小龜的水盤好嗎?”
沈沅槿的一顆心都要被她萌化,哪裡忍心拒絕,揉了揉她圓滾滾的臉蛋:“好,永穆想畫什麼,阿姊就陪你畫什麼。
枳夏聞言,自去取了筆墨紙硯,盈袖研完墨,又往筆洗裡盛了清水送來。
她二人斷斷續續地畫了小半個時辰,辭楹叩過門後,走近前來,道是有人來還傘。
沈沅槿將手中羊毫放至綠釉山形筆架上,假托解手,大步奔出門去。
紅素早在院門處等上她一陣子了。
即便先前與她僅有一麵之緣,沈沅槿還是立時認出了她,準確無誤地叫出她的名字後。
饒是紅素有意多塗了些脂粉,麵上的疲憊之態仍較為明顯,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沈沅槿見狀,不免問上一句。
紅素隻說了句無事,道聲謝將傘送還後,急匆匆地走了。
沈沅槿心下疑惑,又不好貿然攔住人問出個所以然來,呆立在原地看著那道清瘦的背影走遠後,方心事重重地順便去後院的更衣室解了手。
一晃又過得三日,沈沅槿自去崔氏處知會一聲,於第二日上晌出府。
城中各處的布告欄上皆張貼了告示,因涉及上月的凶殺案,布告欄前聚了不少百姓。
沈沅槿不急在這時看,先往南市去瞧那鋪子裡的工做得如何了。
她預先在集市上買了些古樓子和漿水帶來分與做工的人吃,上下兩層皆仔細看過一遍,略交代些話,領著辭楹離開此處去外頭的小攤上吃餛飩。
大理寺。
溫介雲自一堆案卷中脫出身來,揉了揉鼻梁緩解發酸的雙眼。
陸昀才剛接手了一樁盜竊案,風塵仆仆地自延福坊趕回來。
溫介雲甫一睜眼,恰逢陸昀邁進門來。
他和陸昀自幼相識,年紀相仿,又是同窗,加之其生母乃是陸昀的姑母汝陽郡主,素日裡關係頗為親近要好。
這會子一見到他,便起身迎上前,問他:“下月初一休沐日,家慈欲往城外去打馬球,已往各府下了帖子,表兄可有空前來?”
既然是她的阿娘汝陽郡主做東,大抵是會邀請些宗室世家的罷。
沈娘子就在梁王府中,約莫是永穆生母那邊的親戚。
倘若梁王府的人去,她也可能會去。
陸昀沒來由地想到這一層關係,並不避諱,直接問出心中所想:“姑母可有往梁王府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