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槿同那女郎行至簷下避雨,絲毫不覺樓上有人正打量著她。
絲絲縷縷的春雨打在青翠的葉上,發出清脆的嘀嗒聲,清風徐來,雖帶點點清新花香,卻又無端添了幾分清寒之氣。
被那春雨淋濕了衣發的女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顯是受了些涼。
“約莫隻是陣雨,想來至多不過兩刻鐘便該住了;春寒料峭,你濕了衣裳,如何使得,且先拿了我的傘先回去換身衣裳,再吃些熱水暖暖身子。”
沈沅槿說著話,信手收了傘將其靠放在牆邊,再將糕點置在美人靠上,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送與她擦拭麵上混著淚珠的雨水。
女郎瞧著不過十三四歲,閱曆尚淺,麵對沈沅槿表露出來的善意,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珠,帶著哭腔道:“我將這傘拿走了,娘子待會兒倒要如何是好?”
沈沅槿溫聲寬慰她道:“今日無事,我在此處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妨事的。改日你得了空,將傘送至泛月居即可。”
那女郎府上的沈孺人有一位貌美的內侄女,尚未許配人家,想來年歲不會大;眼前的女郎生得雲鬢花顏,觀其衣著不似婢女,住於泛月居中,年歲又輕,必是那位沈娘子無疑了。
“婢子謝過沈娘子的好意,隻是婢子身份低微,不值當沈娘子做到如此。”
沈沅槿尋來裝有梅子的油紙團,慢條斯理地解去上頭用以包裝固定的粗線,繼續勸解她道:“人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即便不幸困囿於其中,亦不可自個兒看輕自個兒,覺得自己不值當旁人待你好;我雖不知你方才緣何哭,可自古月有圓缺,世事又豈能儘如人意,若非走到絕路,該當向前看才是。”
扯開絲線的那一瞬,油紙散開,沈沅槿取出一枚甘甜的梅子送與她吃:“若是有不開心的事,不妨試著吃些甜的東西,它會令你開懷一些的。隻是凡事過猶不及,甜食吃多了亦於身體有礙,需得適量。”
沈沅槿看著她將梅子送進口中,笑著問她味道如何。
“甜中帶著一絲酸,不膩人。”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沈沅槿便又問:“那,現下的心情可好些了?”
“嗯。”身側的女郎輕輕點了點頭。
“還沒問過你的名字。”沈沅槿道。
“沈娘子喚婢子紅素就是。”
紅素。沈沅槿默默記下她的名字,複又催促她道:“再說下去,雨都該停了,快些回去罷,這包梅子你吃著既覺得不錯,便一並帶去吃。”
包在油紙裡糖漬梅子送到跟前,紅素頓時覺得受寵若驚;她並非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也不是端茶送水的二等婢女,平日隻做些粗活,鮮少能往主子跟前去,焉能得到主子的賞賜。
沈沅槿送給她的這般梅子,被她下意識地視為賞賜,忙不迭就要行禮謝恩。
她的這個眼神變化,沈沅槿幾乎是頃刻間便猜出她想做何了,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彎腰屈膝,“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無需謝過,你且安心拿去吃就是。”
紅素這才止了下拜的心思,又經沈沅槿催促一回,接過她遞來的傘,自去了。
陸鎮眼見那傘下之人由兩個變成一個,且身量瞧著不像沈沅槿的,不動聲色地為凝起眼眸,轉身往閣中進。
她倒大方心寬,手裡獨有那一把傘,外頭下著雨,竟還能寬心借給旁人使。陸鎮不認為天下間會有這樣純粹待人好而又不求回報之人,倘若有,不是傻,就是善心泛濫。
樓外的雨綿綿密密地下了兩刻鐘有餘方漸漸變小,沈沅槿便也在美人靠處待了那樣長的時間。
待雨止雲開,天青浮現,沈沅槿提起餘下的兩包糕點一包果脯,立起身來。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溫和的男聲。
“沈娘子。”
那聲音聽上去不甚熟悉,大抵不是熟人,沈沅槿心中存了疑慮,暫且停下步子,回首去看來人是誰。
身後樓梯口處立著的人竟是陸鎮與他的小廝,好似是姓薑。
陸鎮聲線沉澈磁性,先前的那道聲音略顯醇厚不像是他發出的。沈沅槿篤定方才喚她的人就是薑川無疑。
紅素撐傘獨自離去的那一幕,薑川亦是瞧見了的。當下朝她抱拳施禮,卻是明知故問道:“奴見過沈娘子,沈娘子可是忘了帶傘,來這處避雨的?”
沈沅槿隻當他主仆二人在樓上避雨,不曾見過她與紅素,加之心裡掛念辭楹,著急回去照顧辭楹,懶怠解釋太多,頷首默認後,回他一禮。
陸鎮微沉了眼眸,一雙深邃鳳目落於她未施粉黛的素麵上,再是她手上提的東西。
瞧那包裝大小,約莫是女兒家喜歡用的糕點。陸鎮素來不喜甜食,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卻沒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園子裡花香浮動,風清氣爽,本該是舒適愜意的氛圍,但因陸鎮在此,且又沉著臉不發一言,無形中平添幾分壓迫感。
薑川心細機敏,方才會出言喚住處在前方的沈沅槿,不過是從陸鎮停下步子推斷他今日非但不反感在此處遇見沈娘子,反而還存了幾分興致的。
氣氛微妙,薑川沉了沉思緒,憶及她曾出言提醒夜裡水邊多蚊蟲,因道:“雨日路滑,沈娘子當心些。”
沈沅槿言語感謝他的提醒,料想他們主仆應是不喜吃甜食的,臨去前與人客套一句:“妾托人從府外買了些糕點,嗣王和薑郎君可要拿一包回去嘗嘗味兒?”
女郎的聲音清脆悅耳,薑川聽著甚是舒坦,即便她問得雖是他二人,然,陸鎮還未發言,薑川又豈敢越過他貿然收下。
嗣王不比尋常男郎,沈娘子的一片好意,怕是用錯了人。薑川本已做好沈娘子的心意將要被身前之人拒絕的心理準備了,未料陸鎮那廂卻是極反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既是沈娘子的一番美意,某便卻之不恭了。”陸鎮說完,扭頭就給薑川遞了個眼色。
薑川會意,來至沈沅槿跟前,自她手中接過那包糕點。
沈沅槿亦未曾料想到陸鎮會應下,可自己親口拋出的話,如何能夠收回,隻能忍痛又勻一包出去。
“糕點裡摻了砂糖,不常吃甜食的人吃著嘴裡會有些甜膩,嗣王若吃不慣,可搭配茶水一起吃,不妨是什麼茶,花茶也使得。”
陸鎮耐心聽她說完,本想就此離去的,然而他的步子還未邁開,竟是鬼使神差地先張了口,“沈娘子可擅茶道?”
氣氛不似先前那般拘謹,薑川心下的那股異樣感反而更甚,默默退到陸鎮身後,沉著目光不發一言。
沈沅槿不過是在閒來無事時翻看過兩遍《茶經》,後又跟在沈蘊姝身邊學過幾回前朝流傳下來的煎茶和本朝興起的點茶,頂多是小有心得,著實算不得擅長。
她在現代時極愛繪畫,頭一次發現此間還有在茶湯上作畫的茶百戲時,倒也沉迷了一陣子,每日都要畫上幾盞才肯作罷,但與擅長此道的古人相比,怕還差得遠。
“稱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裡住著,有幸品過幾樣府上管事送來的名茶。”
彼時的她端莊嫻靜,與那日在涼亭中散漫慵懶的舉止大不相同,更遑論三年前追狸奴時活潑靈動的模樣。
究竟哪一個才是她的本性。陸鎮心中生了疑惑和探究之心,甚覺有趣,狀似隨口一問:“依沈娘子看,何種茶吃著最好?”
他從前幾乎沒怎麼同她說過話。
沈沅槿實在不明白他今日緣何會這樣多話,因他從前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冷硬,這會子一心隻想快些離了他跟前,不假思索道:“妾吃著綿州的鬆嶺茶就覺得甚好。”
綿州鬆嶺產自蜀地,茶湯清透微黃,入口甘甜生津,馥鬱醇正,雖不及鮮爽細膩、兼具竹香的紫筍茶,卻也是難得的好茶。
陸鎮在軍中時,平日裡與將士們同吃同住,能夠用上粗茶便已難得,這綿州鬆嶺需得在城中官員府上方能吃到,而這頂尖的紫筍茶在長安城亦極難尋見,大抵都是聖人自留一部分後,將餘下的賞與宗室權貴。
梁王府戰功赫赫,聖人出於籠絡之心亦或是旁的什麼心思,每每得了,總要賞下一些,因陸淵更喜陽羨茶,這紫筍茶送至府中後,大抵都是落到了陸鎮的院子裡。
這綿州鬆嶺略次於紫筍、陽羨、蒙頂,可為茶中第二等,並不易得。
她既能在她姑母身邊用那綿州鬆嶺,必定是陸淵授意人送去的;一茶一飯尚且如此,更遑論旁的東西
阿耶在她姑母身上花的心思,相比起他已故的生母和現今的繼妃崔氏,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去。
思及此,陸鎮的眸色陡然一沉,凝了沈沅槿那張明麗絕俗的臉片刻,暗暗攏緊手指,卻是半個字也沒再同她說,亦未給身側的薑川遞眼色,隻將長腿一邁,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嗣王方才明明還同沈娘子聊得好好的。薑川有些不明所以,卻又不敢多言,連忙追上他,臨走前還不忘同沈沅槿道了聲謝。
陸鎮在崔氏麵前尚且不遵禮數,又豈會在她這裡有所顧忌;沈沅槿從未想過要強行融入到梁王府的圈子裡中去,是以半點也不在意陸鎮對待她的態度,他剛才的舉動,她更不會放在心上。
天邊烏雲散去,陸鎮也走遠了,沈沅槿不由輕出口氣,抬眸望一眼清澈天空,提裙下了台階,步履匆匆地離開風晚樓。
歸至屋中,辭楹已睡了一覺醒來。
辭楹見她小口喘著氣進來屋裡,勉強撐起身來,“娘子怎的這時候方回?”
沈沅槿在她對麵坐下,自斟了一碗放溫的茶湯來吃,“方才在園子裡躲了會兒雨,不免回得晚了些。那雨下得突然,我才要過風晚樓,誰知那花架下竟巴巴站著個女郎在那兒淋雨,便將傘借與她先回去換衣裳了。”
辭楹知她心善,況屋裡還有兩把傘可用,倒也沒有糾結此事,隻關心她是否被雨淋到。
沈沅槿搖頭說自己沒有淋濕衣裳,而後打開僅剩的糕點和果脯分做兩份,一份留著她與辭楹吃,另一份則親自送去沈蘊姝處。
正房內,陸綏在窗下的小幾處握筆畫畫,聽見有芙蓉酥吃,立時擱了筆,興衝衝地迎過來,甜甜的嗓音喚了她好幾聲阿姊。
沈沅槿一把抱起陸綏,將她安置到羅漢床上,先叫她洗手。
陸綏十分乖巧地自己洗手,小嘴裡還不忘重複一遍沈沅槿交給她的話:吃東西前要洗手,這樣才不會病從口入。
那邊月牙凳上的沈蘊姝見沈沅槿發上除一支銀鈿頭釵子外,再無其他首飾,便叫盈袖去將她的螺鈿妝奩取來。
沈沅槿聞言,頃刻間明白過來她要做何,偏頭去看盈袖,連聲將人攔下,“姑母前兒送我的首飾還在妝奩裡吃灰呢,委實不缺什麼。我同姑母保證,永穆生辰那日,定會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些,斷不會給姑母和永穆落麵子。”
盈袖頓住腳步,待沈沅槿說完,回首看一眼被她哄得滿臉堆笑的沈蘊姝,笑盈盈打趣沈沅槿道:“三娘在咱們院裡一貫不缺話說,隻一見了外頭的人這嘴裡就沒了話。”
“過來吃塊芙蓉酥吧。”沈沅槿叫她的俏皮話說得笑眼彎彎,招呼她過來一起用糕點。
一屋子人說說笑笑,很快便到了用晚膳的時間,沈沅槿在此間用完膳,陪著沈蘊姝母女去園子裡逛過一回,夜裡拿彩線打會兒絡子打發時間,沐浴過後往床上沉沉睡了。
又兩日,至三月二十一,陸綏四歲生辰日如約而至。
沈沅槿清晨起身,穿衣洗漱畢,坐於妝台前,辭楹為她疏了新學的雙蟠髻,發髻正中以銀孔雀銜珠冠子為飾,左右各配一支銀鎏金折股釵花鈿。
“娘子生得白,那藕荷色甚是挑人,難得倒襯娘子的膚色。”辭楹自覺今日為她梳的妝發極好,將人從月牙凳上牽起,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沈沅槿不願惹人注目,身上的裙衫是挑了半舊的穿,發上頭飾亦不以金飾為主,麵上未施脂粉,隻淡掃蛾眉、薄塗口脂。
辰時一刻,二人出了門,往正房去。
進了門,就見陸綏穿一身喜慶的金線刺繡紅裙,頸上掛著嵌珍寶金項鏈,一張小臉白裡透紅,像是工匠精心雕刻出來的瓷娃娃,惹人喜愛。
上晌悄然而過,午時過後,陸趙宗親接連攜禮而來。
陸鎮這輩人中處在孩提期的女郎鮮少,除年長些出嫁了的,獨陸綏這麼一根獨苗苗,自然頗受眾人矚目。
此番聖人雖未親自前來,卻也派了宮中的黃門特地趕來送賀禮。
沈沅槿因原身姑母的緣故寄居府上,也是客,自不必去府門處迎接賓客,隻在女賓席的末位上坐著。
尚在京中的宗室相較前朝算不得多,故而一刻鐘後,人已來得差不多,婢女呈了曲目單子進前,陸淵抬手接過。
陸昀因來得晚了些,自個兒尋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料想,這點曲點戲的環節定然輪不上她,小幾上的瓜果點心不可辜負,遂先飲了兩口茶湯潤喉,而後拿起一塊透花糍。
男賓席上,陸昀心中存著事,饒是那台上伶人懷抱琵琶奏起《蜀國弦》,亦未能勾起他聽曲的興致,直至抬首添茶時,眼尾餘光瞥見一抹藕荷色的身影。
像極了日前在橋山上遇見的那位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