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沈蘊姝身處王府多年,現下仍是不大習慣與陸淵一起用晚膳,更做不到像在沈沅槿和雲香、雲意等人麵前那般輕鬆自在。
沈蘊姝麵上的笑意漸漸凝住,待陸淵昂首闊步地邁進門來,便隻餘下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過來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陸淵口中的話雖是如此說,然而目光卻先在沈蘊姝身上逗留了數息、方緩緩移至陸綏那張白裡透紅的小臉上。
陸綏約莫此間唯一願意親近陸淵的人了,見他進來,擱下手裡的箸,喚他阿耶。
陸淵應了一聲,來至陸綏身側,掠過她不動聲色地凝了沈蘊姝一眼,隻覺她麵上的笑假了些,不比發自真心時那樣好看。
她似乎鮮少會在他的麵前開懷大笑。
陸淵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卻又隻有短短一瞬便舒展開來,抬手輕輕撫了撫陸綏的發頂,儘量放平了語調問她道:“永穆近來可有聽阿娘的話?”
陸綏認真點頭,甕聲甕氣:“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還誇了我呢。”
父母二人說話間,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進前,陸淵便往陸綏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覺多餘,加之不甚自在,沒用多少飯食便不再動筷子,好容易熬到陸淵也用完了晚膳,這才得以尋個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舊裁剪布料。
是夜,陸淵宿在沈蘊姝房中。
裡間燃著一盞燈燭,燈芯透出的光亮將二人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陸淵僅用一隻大掌便將人勾至懷中,另隻手則去解她衣上的係帶。
沈蘊姝不想看他的皮肉,隻將兩條修長的手臂橫在二人中間,不肯如此就範。
陸淵知她這是要他吹燈,本欲罔顧她的意願,奈何她的一雙瀲灩美目著實惹人憐愛得緊,還是將其鬆開,自去案前吹了燈。
“今日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針線房特意為你新製的?”陸淵說著話,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蘊姝恐他知曉後要讓沈沅槿給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騙於人,隻沉默著不答話,按下他的手,自個兒解了衣裙整整齊齊地掛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後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離開過她,炙熱得似要生出火光來,還不待她回身,兩個箭步上前將人抱進懷中,安置到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廂事畢,陸淵見沈蘊姝尤濕著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帳後方命人送水進來。
簷下侍立的婢女聞言,忙不迭去水房裡倒了那尚還溫熱的清水送進來,目不斜視地將那水盆往床邊矮凳上擱了,無聲退出去。
陸淵聽得門被合上的輕微聲響後,方掀了床帳起身下床,隨手取來一條巾子沾濕,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汙濁,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說起話來。
“下月便是永穆四歲生辰,除周歲那日外,都不曾大辦過,不若此番一齊補上,請些人過來赴宴,也好熱鬨熱鬨。此事我會交由王妃辦好,無需你另費心思。”
沈晚蘊姝實在疲累,懶怠去深想這件事,勉強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著有些沙啞的嗓子輕聲道:“王爺如此愛重永穆,妾身先謝過王爺。”
陸淵將那臟了的巾子擱在一邊,拾起褻褲胡亂穿了,接著拿另一方乾淨的巾子沾水擰至半乾,複又回到床邊坐了,沒臉沒皮:“真要謝我,下回便大膽些,莫要再如今日這般臉皮薄。”
一番話說的沈蘊姝越發臉熱耳紅,彆過頭不去看他。
陸淵凝眸盯著她的側臉,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磨蹭許久,觀她麵上隱有慍色,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來她的裡衣。
待她穿好衣裳,陸淵三兩下將褻衣裹在身上,往她身邊躺了,重新落下床帳。
三日匆匆而過。
這天晌午,沈沅槿打發辭楹去針線房裡討些鵝黃色的絲線來,另叫拿五十錢請那處的女郎媼婦吃茶。
辭楹想起那日還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蓮綾,娘子很是爽快地將其賞給了她,這會子就在她的屋裡放著呢。
那餘下的布料用來製成裙子自是不夠,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領,怕還有多出的。
針線房有一喚作黃蕊的繡娘略小辭楹一歲,才滿了十五;黃蕊生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又極愛笑,辭楹瞧她甚合眼緣,去歲往針線房走動過幾回後,倒是漸漸與她熟稔起來,多了個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歲秋日,她與黃蕊在一處躲雨,待到雨過天晴後,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黃蕊昂首望向那片澄淨的青,頗有幾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這般顏色的綾羅製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極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針線房裡同她討要絲線,何妨將這餘下的料子送與她,也能讓她也高興高興。
辭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錢罐裡取出五十錢,又去自個兒住的耳房尋了那料子出來,一並帶在身上。
行至針線房,恐人多眼雜,無端招來口舌,隻將那料子先擱在欄杆處,埋進門去。
那針線房中管事的馮媼見是她來,念及她是沈孺人內侄女的貼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來,因問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處需要縫補?”
辭楹袖中將包著五十錢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銅錢往馮媼手裡放,麵上含著笑,輕輕搖頭道:“非是有衣裳要縫補;沈娘子近來喜好女紅,正繡花呢,偏生那繡花蕊的線用儘了,娘子讓我來此處討一些呢。”
“這二十文錢,是娘子請各位吃茶的。”
馮媼聽她如此說,加之素日裡各院皆有賞賜的時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銅錢,平聲道:“既如此,勞您回去代我們謝沈娘子賞。要什麼樣的絲線,隻管拿了回去就好。”
辭楹知她口中的“隻管”不過是客氣話,針線房中的一應東西皆是公中采購,隻可少量來,如何能夠多拿。
“倒也無需太多,原是拿來繡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費了。”說話間走到黃蕊身邊,尋出她針線筐裡的淺黃色絲線,拿空線軸卷了一些。
辭楹一手握住那線軸 ,另隻手輕拍她的肩膀,給她使個眼色後,與馮媼客套兩句,緩步離了此間。
黃蕊讀幾乎是頃刻間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離開不久後,將繡針刺在繡繃上,裝作內急的模樣,三步並作兩步奔出門去。
出了門打量四下,果見辭楹獨自在那邊的山石上坐著等她。
辭楹將那料子交到她手裡,笑盈盈地道:“去歲你說想用這樣的料子做衣裳,趕巧我前兒新得了這它,豈不正好。”
那料子摸著甚是絲滑柔軟,像極了雨後晴空時的顏色,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黃蕊高興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想起來與人道謝,待心情平複一些,又覺那料子於她而言太過貴重,遂克製著內心的真實想法,違心地婉拒辭楹的好意。
辭楹聽了卻道:“我那還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況我喜歡的是碧色,這料子若在我屋裡放著,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這番話,黃蕊方不再推辭,難掩笑意地對著那料子看了又看,卻是又同她道起謝來。
辭楹見她如此喜這料子,想著清明未過,早晚還有些涼,不到隻穿一件上襦的時候,便道:“等天氣再暖和些,製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過的。”
聽她說得有理,黃蕊點頭應下,“阿楹所言是極。我也該好好想想搭什麼的下裙。”
辭楹聞言,略思忖片刻,又張唇說道:“這也不難難,我屋裡還有一匹杏色的料子,雖及不上重蓮綾來得名貴,難得的是這兩種顏色搭在一處好看。”
黃蕊聽了這話,又是一陣推辭,辭楹拗不過她,隻說手頭缺錢便宜賣她,她這才肯答應收下。
不覺間大半刻鐘過去,辭楹提醒她將料子放回屋裡再去上工不遲,又道:“沈娘子那處還等著線用呢,我先回了。”
黃蕊亦不好出來太久,當下與她話彆,望針線房後的矮屋去了。
辭楹討來絲線交與沈沅槿使,自不必細說。
沈沅槿陪陸綏蹴鞠,玩步打球,不覺間又是兩日過去,沈沅槿縫製完預備送與陸綏當生辰禮的衣裙,這才得了閒,托人從府外帶些糕點和酸甜味的果脯回來。
可巧辭楹今日來了月事,身上正難受著,沈沅槿便讓她在屋裡好生歇著,自個兒頂著一張素麵便要出去。
辭楹心細,憂慮春日多雨,抬頭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著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帶傘,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語調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著罷,壺裡我添了熱水,你若渴了便倒著來喝。”
辭楹衝人點了點頭,看著她去取來一把油傘拿在手裡方覺安心,將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後廚房去尋那負責采買食材的媼婦,雖已付過本錢和代勞錢,還是留了一包糖漬果脯與她們吃。
她走時,桂花還在炕邊懶洋洋地睡著,沈沅槿便沒打擾它,隻將托那媼婦買來的少鹽小魚乾交與廚房的紅藕喂給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廚房,徑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兒飄來一片烏雲,竟是落下幾滴淅淅瀝瀝的雨珠來。
幸而出門時辭楹提醒她拿了傘。
感到幸運的沈沅槿忙不迭將那繪著水仙的傘撐開,擋住雨水,加快腳下的步子。
轉過假山欲要往左,卻見那邊的一處葡萄架下倚著個身量瘦小的女郎,渾然不顧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見後心中不忍,便調轉方向朝那處奔去,於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扯著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說話:“怎的不尋個有遮擋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這裡淋雨?”
那女郎聞言,下意識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淚,垂了頭默不作聲,肩膀隨她抽泣的動作微微聳動。
將傘往她那邊傾,張了唇,溫聲勸她:“縱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也不該拿自個兒的身體不當回事兒,若染了風寒,不但自己受罪,豈不還要叫關心你的人擔憂懸心?快彆在這兒傻站著了。”
經她苦口婆心地勸過一回,那女郎方抬起頭來瞧她,雖未開口答話,還是對著沈沅槿輕輕點了頭。
沈沅槿因不識得她,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倒不好輕易出言往深了問,隻撐著傘,引她朝前頭的樓閣處避雨。
彼時雨勢漸大,杳杳冥冥,風晚樓上。
陸鎮負手立於二樓的欄杆處,一雙漆黑的星目俯視著不遠處正往這邊過來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過人,饒是隔著些距離,亦可看清傘麵上繪著數枝淨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與那撐傘的女郎倒是相宜。
薑川也瞧見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這一個月多來,竟是遇著這位沈娘子三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