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
東廂書房,這晚的燭火比平日亮堂許多,照出窗下香爐騰起的一縷青煙,嫋嫋穿過堂中,散入夜風中。
金絲楠木長案上擺著一套薄胎青瓷冰紋茶具,從碗到盞,次序分明。修長清瘦的手執起茶勺,舀起一勺熱水倒入壺中,底下的茶葉浮起又落下,葉片漸次舒張開來。
過了三遍水,他才抬眼,看向立在對麵的人。
這位是杭州府衙門的七品推官秦修遠,三十餘歲,一身青葛長衫,腋下還打了兩塊補丁。置身此間耀室,卻絲毫未因穿著而局促,從容拿出袖中一冊賬目呈至案上。
“總督大人,卑職方才所言句句屬實,這是二老爺與通判大人在酒樓往來的記賬,賬冊上勾畫的菜肴大有乾坤。紅尾醋鯉魚是一千兩,清溪煎黃雀是五百兩,上麵所載每一筆都是二老爺參與過的鹽稅分贓,約莫有萬兩之多。”
二老爺沒有差事,去年在兩淮一帶販起了鹽,這裡是他與當地官員合謀,預提鹽引,侵吞稅銀的證據。
時間從去年始,若不是查實了,不會拿到這裡來。現有風聲說皇上要派禦史南下巡查,倘若有心之人要借此做文章,必會有所牽連。
顧青川掃了眼賬冊,微微笑,“哦,辛苦你了。”
秦修遠曾受恩於顧青川,但對他了解隻有寥寥。多是在經返杭州的京官口中聽聞來的。都說這位顧大人麵善心硬,手段雷霆,此番得見,卻也辨不清真假。
“昔日大人不嫌學生鄙陋,在考場上為學生仗義執言,洗平冤屈。故而卑職此次自作主張,自從去年察覺到此事,就時時留意,隻盼能報大人之恩。”說著就要俯首跪下磕頭。
“使不得使不得。”一旁的許裘接住他的雙臂,趕前一步將人扶起。
“秦大人,我們大爺是在跟你客氣呢。”他拿了把椅子放至案邊,請他坐下。
秦修遠一時不知所措,顧青川執起青瓷瓜棱壺,淺綠清香的茶水落在碗中,遞至對麵,溫聲道:
“坐下喝杯茶罷。涪陵的月兔茶,我也是第一次泡,不知味道如何。”
茶香拂鼻,秦修遠仿若吃了顆定心丸。
想當初在秋闈考場也是這般,麵前的貴人遞來一盞茶,叫他半隻腳踏進牢門的人,清清白白退了出來。
倘若外麵的許裘知道他心中所想,必然忍不住驚訝:
當初朝廷裡徐重徐繁一黨正是要安插人手擺布杭州,遠遠地給大爺找事兒。故而大爺在秋闈一事上做了文章,把底下幾個人送入大牢,不慎牽連到秦修遠。
怎麼在他這兒變成大爺惜才愛才,大義凜然護著他了?
秦修遠端起翠如碎玉的薄胎瓣紋碗,淺啜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澀,繼而是淡淡的回甘,縈繞鼻尖,仿佛有種雨後的清新。
饒是他不常品茶的人,也多喝了幾口。
顧青川這才緩緩道:“此事我已知悉,不過光是這一本酒樓的賬冊,卻也無用。這裡還有一樁事,不知你肯不肯做。”
秦修遠放下茗碗,眉心卻是靠在了一起,起身拱手,“倘是能為之事,卑職必竭力而為。”
“放心,不是叫你作奸犯科。”顧青川挽袖,執起茶壺給自己倒了碗茶,意態悠閒的模樣。
“本官想請你給王知府吹幾句耳邊風,叫他儘快離開。”
……
秦修遠走後,許裘跨進書房,道:“爺,探子的消息回來了,與先前推測八九不離十。二爺去書院隻待了幾個月,便跟著狐朋狗友進賭坊,兩年裡欠條疊了十幾張,約莫有八千兩。”
顧青川閉目仰靠在太師椅上,聞言冷笑:“果然是上陣父子兵,家風如此,隻怕這個還要青出於藍,一代勝過一代。”
他並著兩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去告訴船上,兩日後靠岸,我要回府。”
“是。”許裘應聲。
心中想起,兩日後,正是小西園舉辦賞花宴的日子。
素月給煎的藥見效奇快,林瑜隔日醒來,頭疼腦熱都好了,隻剩下一點心慌,說不準是不是因為風寒。
妙華這天上晌從寺廟回來,臉色遠沒有去時開懷,春喜在她身後也不說話低著頭。
很是微妙的氛圍。
林瑜接過小廝遞來的竹篾衣籠,跟著進了碧梧居。
妙華換了身衣裳,坐上軟榻後,林瑜簡單彙報了這幾天的工作。都是些瑣事,唯有賞花宴得著重提一提。
“老太太傳了話,說小西園建成,過兩日要在那兒辦一場賞花宴,給南京城裡體麵的人家都送了帖子。叫姑娘也好生準備一番。”
春喜正在碧紗櫥裡收拾帶回的箱籠,聽到這最後一句,動作慢下來,回身看了林瑜一眼。
林瑜有心暗示,稍想想便能聽出,這次賞花宴不過是個由頭,其實是要給顧雲平相看姑娘了。
妙華也是一頓,“兩日後?”
“是。”林瑜垂眸,“許是想趁著家裡人都在,說不準大爺也能趕回來。”
“我知道了。”妙華若有所思點點頭,“還有老太太的褙子呢?”
“婢子險些忘了這事。”林瑜道:“那褙子老太太看過後喜歡的緊,說是不用繡字,直接留在了明淨堂。”
妙華似乎開心了些,麵頰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這是你的功勞,想要什麼賞?”
林瑜重重咬了下舌尖,讓語氣不那麼平淡,“婢子跟了姑娘三餘年,姑娘待婢子極好,做這些都是婢子的本分,原不該討賞的,可是——”
她提裙直跪下來。妙華麵上的笑容略微發僵,沒有去扶。
林瑜道:“姑娘不知,婢子常聽您念詩,詩詞中的山川河嶽都叫人神往。婢子幼時家貧出不得門,跟了姑娘後才有些見識,卻也知道每日所見是此生都夠不著的宅門深院。婢子這三年跟著姑娘攢了些積蓄,想趁著尚未成家,親眼去看一看。”
妙華怔了許久。
如果這丫頭說些彆的,她隻會當作一種托辭,但偏偏是這樣一個理由。叫人說不出半點不好。
妙華父親任國子監祭酒,姚家在京城是排得上號的書香世家,姚妙華自幼便熟讀詩書,跟著家中兄長遊曆過許多地方,深知山河風光之美。
也是因此,妙華對那些囿於種種困境,不得去見山川的女子總有幾分憐憫。如今雀兒還是受了自己的影響,怎好拒絕?
“你先起來。”妙華臉色緩和,下榻進了內室,稍頃喚道:“雀兒,到這邊來。”
林瑜掀開湘簾,就見叫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張身契,正躺在妙華的妝鏡台上。
妙華指尖壓住那張薄紙,“剛剛看過,你的身契的確到了時候。你方才說的也對,人活一世,不該囿於尋常瑣事,也該去看看山水。但過幾日便是賞花宴,我身邊一時沒有得用的人。雀兒,你是個心細的。再多留兩日如何?”
擁有豐富上班經驗的林瑜清楚,這是一場充滿形式主義的問話,常規的回答方式裡,是不包含拒絕這一選項的。
林瑜悄悄吸了口氣,正準備咳嗽,下一刻,那張身契就被遞至麵前。
“身契我先還給你,等賞花宴完了,你直接就能走,如何?”
將要出口的咳嗽化作一聲“好”,林瑜接過身契,把上麵的每個字都確認過一遍後,道:“都依姑娘吩咐。”
下晌,妙華去明淨堂見老太太,照舊是春喜跟著她。
林瑜獨自留在正房,沒有落閒,拿起一把小剪給擺在窗台上的四季海棠修剪枝葉。一個綰髻的婦人進了院子,恰見林瑜剪下一枝滿開的花朵。
她撿起窗下那枝海棠看了一圈,忽而笑讚道:
“姑娘好眼力,上回我家的海棠就是這樣蛀壞的,初時隻有那麼一點黃,認出來也沒舍得剪,後來整盆都叫它毀了。”
“王娘子?”林瑜看見她帶來的衣裙,把人請進房中,端上茶盤果子招待。
“我家姑娘正等你呢,可巧剛出門去。”
王娘子習慣性地打量旁人的的穿著打扮,見她穿著豆綠褶裙,料子雖然普通,卻很是乾淨素雅。
“姑娘懂行,想來也是個蒔花弄草的風雅之人,瞧你荷包上的花樣子都是尋常少見。”
林瑜隻是笑笑。
她其實算不上風雅,知道現在這些還是因為媽媽。
秦女士喜歡花,名下有間花店,林瑜小時候常常去那兒玩,故而了解得比旁人要深一些。
陪著王娘子說了會子話,她見妙華仍是未歸,先行回了繡坊。王娘子走後沒多久,院外傳來動靜,林瑜去看,來的隻有春喜一人。
“姑娘沒回來?”
春喜冷笑一聲,“姑娘倒是想回來,被條哈巴狗纏上了。”
雀兒一向是個悶葫蘆,春喜才聽見妙華答應放她走,不怕她說漏嘴,故而說起話來無所顧忌。
“哈巴狗?”
林瑜想了想,直覺這應該是個比喻。
能纏著妙華的哈巴狗應當是——顧雲平?
春喜突然罵他?
林瑜一時沒能理清其中複雜的關係。
春喜繞開她,進去倒茶喝,白瓷的茶蓋用力擲在桌麵,倒個茶不是這兒砰就是那兒當,反正要弄出些響。
摔摔打打一陣後,她終於停下來,扭頭看向林瑜,“雀兒,你出去後想做什麼?”
“我麼?”林瑜絲毫沒受她影響,道:“想自己做些小本生意。”
這個問題她一早就想過,古代壓根就沒有休假的概念,在這裡打工非常不劃算。林瑜打算多攢些錢,摸摸容易做的幾個行業,自己開家鋪子。
“瞧不出你還是個有主意的。”春喜聽後火氣沒那麼大了,卻還是白她一眼。
“不是我喜歡潑冷水,你一個丫鬟出身,若是沒個靠山,做生意也是白白賠本錢。不如趁早挑個好門戶,進去熬上兩年,說不準還能出頭。不過就你這悶葫蘆的性子——唉,還是賠進生意裡罷。”
林瑜也白了她一眼。
神經。
這天晚上,碧梧居生氣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春喜,一個是後邊回來的妙華。
屋子裡的氛圍從她們剛回來時的微妙變成詭異,林瑜大致猜出了些眉目,卻隻是默不作聲。
在這個簡單明了的辦公環境裡,論資排輩她毫無疑問排在最底端,進來第一天林瑜就清楚這點。曾有過往上升一升的念頭,但這念頭在發現妙華發月錢傾向於按勞分配時徹底打消。
與身邊的人相處時,林瑜習慣保持某種抽離的狀態,不該摻和的絕不摻和。
沒人煽風點火,碧梧居裡倒也相安無事,直到兩天後的賞花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