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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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娡一看劉嫖這副模樣,就猜到了七八分緣由,一時也是有些好笑。

看來這樣的事情,不論古今,都屬於是人人津津樂道的奇聞。也不知道館陶長公主每次被人問到此事的時候,會不會腦海中閃過乾脆不要這個傻弟弟的念頭。

“當年那事,那事——嗐!”

劉嫖每次講每次都歎氣。但偏偏此事如果真要如實道來,那真實原因著實有傷天子雅德。她雖然因為年長得知一二,卻也明白此事嚴密,連梁王都沒透露過。

隻能怪太子當年年紀太小,沒什麼心眼,偏偏事關重大又不能和屬官商議,於是草擬出那麼一個粗率計劃。執行的時候,又因為緊張下手重了幾分。那熟習六藝鍛煉出來的力氣,就那樣讓吳王太子匆匆喪了性命。

不。劉嫖嚴肅地更正了原因。怎麼能怪她弟武藝出眾太過優秀呢?分明是那吳王太子劉賢自己身體羸弱,竟然還抗不下一個十二歲小孩的一擊。

劉賢可比劉啟大了快十歲。太子當年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孩,緊張到多用了點力氣,不是很合理嗎?她弟本來也隻是想把人砸暈砸傷,好有借口把劉賢留在京師而已。被弄死難道不應該怪劉賢自己太弱嗎?

竇漪房護短,連帶著幾個孩子都隨了她的性子。劉嫖於是理直氣壯偏袒自家弟弟,深覺劉啟不應該被人時時刻刻惦記著這件事。

“太子當年年少,怎麼能用十年前的舊事來判斷現在的人呢?”

劉嫖委婉帶過這句,拉著王娡的手,便將話頭轉向其他方向:“你不要因為那樣的傳言,上來就有些怕他。他其實性子一半隨了父皇,一半隨了母後。”

一半隨了竇漪房的護短驕傲,一半隨了劉恒的溫和寬仁。

“隻要你沒犯什麼錯誤,為人守正,太子他就不會跟你太計較什麼細節。他不愛遷怒旁人,也不會隨隨便便對無辜之人撒氣。有自己的主意、但也聽得進人勸。對自己人更是喜歡護著——挑剔是真挑剔,可隻要你入得了他眼,日子不難過的。”

劉嫖在王娡手上輕輕拍了拍。不像往日對其他美人有限度的對太子喜好的側麵透露,館陶長公主此番卻是頗為有些推心置腹地在和王娡分析劉啟的為人。

“隻是……”劉嫖頓了頓,矜貴地微微抬起下頷,示意王娡附耳過來。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泰極生否。”

這是一場真正完全私密的耳語,劉嫖將聲音放得極細極柔,與其說是在告誡王娡,不如說更像是喃喃自語。如若不是她們此時的距離,近到王娡甚至能夠用皮膚感知到劉嫖的呼吸,她甚至懷疑這短短兩句評語輕到幾乎能夠沒入風中。

王娡垂下了眼簾,反複在唇齒間品味著這段對話,更是在品味劉嫖的態度:

館陶長公主毫無疑問是偏愛著她身為太子的弟弟的。

她回護劉啟的黑曆史,欣賞太子身上的長處,驕傲於太子的優秀。所以她讓王娡不要過於擔憂和劉啟的相處。

可是她也同樣敏銳且不安地捕捉到了劉啟性格裡極尖銳峻刻的一部分——王娡反倒更熟悉的孝景皇帝的一麵。

何為景帝?

布義行剛曰景,由義而濟曰景。

是治世明君,是富國強兵,是“周雲成康,漢言文景”,是務在養民,“移風易俗,黎民醇厚”。

也是為一子殺一子的冷酷,是下獄逼殺功臣名將的多疑,是動輒輕罪鏟除諸侯封國的峻烈,是對血親雖死不複相近的刻薄,是騙殺尊師積怨大臣不救酷吏的寡恩性窄。

是張釋之劾其詣公車司馬不下,等他登基後就憂慮到火速稱病,“欲免去,懼大誅至;欲見,則未知何如”,惶惶不可終日;是衛綰拒其召飲以示對文帝赤誠無他心,等他登基後就小心謹慎“日以謹力”,被他戲問往昔何不來時,直接當場高呼“死罪”被嚇到重病。

文景都是一代明君。可比起文帝陛下溫和委婉,四兩撥千斤的從容,景帝陛下的剛烈,讓他對待大臣簡直比一些酷吏還要“操群下如束濕”。

砸殺吳王太子是年紀尚小,是不知術數,是黑曆史,是錯題本。是不能因此以偏概全,否認劉啟性格中寬厚仁愛乃至於陽光柔和的一麵。當然也是天性使然,未來孝景皇帝生平動機的生動注腳。

“——我記下了。”

王娡反手覆在劉嫖的手背上,眉眼間一片溫和的平靜。

館陶長公主會因為隱隱察覺往日裡溫和乖巧的弟弟本性竟然有著如此涼薄一麵而心驚膽戰,但她認識的本就是筆鋒下刻薄寡恩的孝景皇帝,又怎麼會萌生畏懼呢?

孝景皇帝是個大局重於私利、社稷高於舊情,功過、愛憎、賞罰都相當分明的明君。這對王娡來說就足夠了。

她有才華,他有平台。

她要權力,他持賞罰。

她有所求,他有所需。

——這還不能算是一種天作之合嗎?

王娡忍不住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個滿意的弧度。

共同的利益會成為捆縛住他們雙手的紅線,從此緊密相連,生死與共。

而王娡要讓劉啟心甘情願握住她。

“——大人。”

朝會結束。

被特意挽留下來的太子殿下很安靜地跪坐在原地,耐心等到群臣都陸續離開了堂上,預備前往各自的官署辦公之後,才起身行禮喊了一聲皇帝,準備彙報自己這些天都跟著太傅學了些什麼。

但劉恒很快出聲製止了他進一步的動作。

端坐在帷幄中的孝文陛下語氣是一貫的溫和:“不用這麼緊張——我留你下來不是為了檢查你這段時間的課業。”

換句話說,隻是皇帝陛下有點想他搬出未央宮的兒子了,所以把人留下來聊聊家常。

“在承明殿說話還是太嚴肅了。”

承明殿是皇帝與諸臣平日裡議事的地方。雖然不像未央前殿一樣具有重大的禮儀性作用,非帝王登基、入殯或是禮拜丞相外不可輕啟,但就其政治含義來說,卻是真正意義上“朝廷”的所在之地。

如果在這裡談話,那顯然更像是皇帝對太子極具君臣色彩的諄諄教導,而非父親對兒子日常生活的關懷了。

劉恒起身走出幄帳,含笑道:

“到溫室再說吧。”

溫室殿才是皇帝日常生活起居、辦公理政的地方。

劉啟自然應聲。隻是回答完後,他下意識抿了抿唇,嘴角不是很開心地向下彎了點弧度:

——他就是猜到他父皇要這麼說,所以才想搶先將談話的場合控製在承明殿。

劉啟很早就開始參與聽政,對承明殿相較起來更為嚴肅莊重的氛圍早已脫敏,完全不覺得在這種正式場合進行父子談心有什麼不便。

與之相反,他倒不是很喜歡在這樣的季節,跟他父皇在溫室省談話。

溫室、溫室——顧名思義。

這是一個冬季會很暖和的宮殿。

當然。現在是夏季,溫室很多保暖措施都不會布置,淩室的冰也應該早早在皇帝的居所供上了,溫室的溫度應當很宜人。

可劉啟心理膈應。

太子殿下麵無表情:

等孤登基之後,孤一定要修一個和溫室相對,在夏季特彆涼快的彆寢。到時候就叫它清涼殿。

……好吧,想想還是太花錢了。算了,又不是沒有淩室供冰。

這世上沒有多少是想到“沒錢”還不能放棄的事,尤其對一個生性不愛花錢的人來說。

溫室殿雖然和承明殿相隔了一道禁門,從相對公共屬性更多的殿中進入了作為皇帝私人所有領域的禁中,但直線距離也並沒有多遠。

劉恒先回後室換了一身常服,這才出來好好上下打量了一番乖乖站在堂前,低眉順眼著的兒子。

“——昨晚沒睡好嗎?”

朝會上隔著拉起阻擋蚊蟲的幄帳,心神又幾乎全都放在政事上,劉恒這才發現劉啟眼下竟然帶著淡淡的青黑,顯然是睡眠不足。

從小養大的兒子,他心裡當然有數:劉啟不是那種明知道第二天有正事還會放縱自己的性格。那就隻能是遇到了意外,被逼無奈。

“……休沐的時候遇見什麼事了?”劉恒沉吟了片刻,做出了精準的判斷:“晚上夢魘了?”

畢竟又不是太子剛剛搬出未央宮那會,還要擔心是不是換了環境沒適應過來。最簡單能觸發意外的就是休沐日的時候。

劉啟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隻精簡地應了一聲,沒有過多解釋。

……要不然他還能怎麼解釋啊?真相說出來,真的不怕被他父皇用一言難儘看傻瓜小孩的眼光盯著嗎?

劉恒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這幅表現,嘴角很快就掛上了笑意。

但他也沒有追究劉啟短促的回答,更沒有點破兒子很明顯有事想瞞著他的態度,相當寬宏大量地揭過此事不談,轉而關心起孩子的日常生活來。

“最近身體還好嗎?有記得讓周仁幫你看著嗎?他怎麼說的。”

周仁,字文,是劉啟現在的太子舍人。劉恒當初之所以點他侍奉太子左右,就是因為他是以醫術被推薦到皇帝麵前的。

為人又小心謹慎,陰重不泄,寧願被人懷疑是以色——好吧,跟太子比起來好像顏色還不夠出色,都從未對外界透露過自己還在幫太子看病,對太子的身體狀況更是三緘其口,是個相當好的近臣苗子。

“挺好的。周舍人也說兒近日身體康健,沒什麼問題。”

劉啟被劉恒那複雜的一眼看得有些頭皮發麻,但萬幸的是親爹還是縱容了他的小心思。鬆了一口氣,他很輕鬆平靜地回答道。

自從他幺弟,現在定諡號為懷的前梁王劉揖,兩年前因為墜馬不幸沒有留下後代就英年早逝,連帶著折了一個自責的梁王太傅賈誼之後,劉恒對於剩下為數不多三個兒子——尤其是太子的身體就格外關心。

“嗯,那就好。你讀書之餘,還是不要鬆懈弓馬。”

劉恒對這樣的答案自然滿意。

父子倆又就其他方麵簡短噓寒問暖一陣,確保太子沒有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出了什麼小毛病後,皇帝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該處理政事了,便痛快地把親兒子轟出門乾活去。

看著太子規規矩矩跟他道彆準備下堂出門的背影,劉恒冷不丁地開口:

“下次休沐去看看你阿姊,省得晚上繼續夢魘。”

年輕人啊,什麼情緒都能寫在臉上。

太子殿下的背影頓了頓,堅強地裝作自己啥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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