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蜿蜒的黃土高坡上,綠意星星點點,羊群悠閒地吃著草。
坐在斜坡上看書的嶽寧,抬頭看向太陽,差不多了,該回了。
她把書塞進打了補丁的破舊書包裡,撐著羊鏟站了起來。
邊上蹲著的黑狗見她站起來,立馬也爬了起來。
嶽寧鏟起一塊土,往頭羊方向砸去,黑狗飛奔出去驅趕羊群。
嶽寧甩鞭子,鞭子破空的聲音,加上她的吆喝,羊群往前移動。
早上六點起床割羊草,曬草料,再趕羊出來,帶著羊群翻山越嶺,傍晚日落前趕羊回家,這是她如今的日常。
一個坡連著一個坡,走上五六裡山路到了他們生產隊的路口,路口的廣播喇叭剛好響起《歌唱祖國》的樂曲聲。
路口撞見扛著鋤頭回來的社員,嶽寧跟他們熱情地打招呼。
一位大叔說:“嶽寧,你放工時間卡得可真準,一到喇叭響,就回啊!”
嶽寧邊趕著羊邊說:“有財叔,您這是什麼話?我回來,還有一地羊草要收,按照道理我應該提前半個鐘頭回來才對。就是怕您這種了解不全麵,不能實事求是看問題的同誌,以為我早退,所以啊!我放工之後再收羊草,我比你多出半個小時工,月底的算工分,年底評先進,你得幫我作證。”
“小丫頭片子,一張嘴利索得不行。”這位大叔問,“說正經的,今天早上廣播裡說了,中央發文,傾右人員一律脫帽,帽子摘了,等政策下來,你就能回城,做城裡人了。”
嶽寧笑嗬嗬,剛要謝大叔吉言,後頭冒出一個中年女人,冷笑一聲:“就算是脫帽了,這麼多知青都等著回城,就她這種狗崽子,想回城,排隊也得等十年八年。”
這個女人是大隊許會計的老婆田棗花。許會計家的老二是個傻子,本地的姑娘就是窮苦些也沒人願意嫁,嶽寧的爸一死,田棗花就托人來跟嶽寧說媒。
嶽寧爸生病,出不了工,還要用錢,問大隊裡透支了一整年的工分,原本想著他一個壯勞力,身體好了之後,慢慢還。可他一死,就留下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她一天就兩三個工分,壯勞力是五六個工分,且不說她一個小姑娘家家,這些工分要還到什麼時候?她接下去還要過日子,沒了爸,怎麼活?加上一個人人可欺負的“狗崽子”身份,讓田棗花覺得,自家這個提親,那就是口袋裡取粑粑,穩當得很!
田棗花跟媒人說,隻要嶽寧肯給他們家老二當媳婦,她爸欠的工分,他們一家子給還上。許家上下五個壯勞力,十二口人,給她還上工分,真的是小事一樁。她現在沒了爹,日子也難過,先住進他們家,等她出了孝,滿了十八再跟老二圓房。
自己處在在那樣的境地,還背著那樣的身份,媒婆和田棗花的提議說難聽是趁人之危,公允來說卻是各取所需,同住一個村,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願意就拒了唄!
然而,田棗花就不那麼想了,她認為他們老許家,開出這麼好的條件,嶽寧一個狗崽子都不肯嫁?田棗花氣得肝疼,到處跟人說,她是天生孤煞命,克父克夫,一輩子要做寡婦的,所以他們老許家不敢要她。
這話傳到嶽寧耳朵裡,她火了,找了個機會,偷跑到大隊辦公室,在廣播喇叭裡喊:“田棗花同誌宣揚封建迷信,生在新中國,心還在舊社會。吃人的舊社會,用迷信來迫害婦女……”
許會計反應過來,衝進來要把她拖走。但是這個小閨女力大如牛,就能塊石頭似的,占在位子上,一口一個唯物主義,一口一個封建殘餘,許會計隻能拔了喇叭線,嶽寧看見大隊書記,拉著書記求評理。
許會計一個頭兩個大,知道自家婆娘的那張嘴,私下說說也算不得大事,現在被嶽寧上綱上線了,可是了不得的事。
他第一時間給嶽寧道歉,又把田棗花給拉過來,給嶽寧賠不是,這事才算是了了。
從此,田棗花恨上了嶽寧。
恨就恨了,嶽寧才不在乎,這個女人要是過分了,她就拿著思想報告,往大隊書記麵前一坐,開始自我批評,自我反省,自我教育,順帶批評一下其他人。
許會計和大隊書記在一個辦公室,許會計哪裡還坐得住?立馬出去找他老婆,訓斥一通,讓她彆去招惹嶽寧。
田棗花就是忍不住,見到嶽寧不嘚吧兩句,一整天渾身難受。
嶽寧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斜斜地瞥了一眼田棗花:“你知道上頭政策變了,我脫帽了,怎麼還張口閉口‘狗崽子’?大家都是同誌。你要再這樣,我跑許會計那裡,跟他好好說道。”
聽嶽寧搬出自家男人,田棗花抽搐了一下嘴角:“有娘生沒娘教。”
“有沒有娘教不是關鍵,重點是我生在新中國,長在新中國,我有黨教……”嶽寧跟她講道理。
田棗花還想繼續,被邊上的人拉著走:“走了,走了,你說不過她的。”
嶽寧還在看被拉走的田棗花的背影,隔壁鄰居春梅嬸問她:“嶽寧,前天上頭來找你談話,有下文了沒有?”
嶽寧搖頭:“能有什麼下文?就是來問問吧?”
前天縣裡來了人,找了她去大隊裡,問了一些她的基本情況,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趕著羊進羊圈,幾隻不聽話的羊不肯進去,大羊拉,小羊抱,關上柵欄門,嶽寧摸了摸黑狗的頭,讓它蹲在羊圈門口。
“嶽寧。”
聽見叫聲,嶽寧邊轉頭邊抬起胳膊抹頭上的汗,大隊婦女主任李巧妹帶著兩個人往他們這裡來。
嶽寧見李巧妹身後兩人,那個女人盤著頭發,約莫四十歲的年紀,一張臉白白胖胖,穿著一件戧駁領的西裝,她身邊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張娃娃臉,微胖,穿著卡其色的西裝,配上白色的喇叭褲。
小楊溝這樣的山村很少有外人來,這兩人的打扮在他們看來是奇裝異服了,大家湧過來圍觀。
“寧寧。”這個女人看見她,快步走過來,牽住嶽寧的手:“都長這麼高了?”
嶽寧疑惑:“您是?”
“你爸爸有沒有提起他的師傅?”
她一提,嶽寧就想起來了。
爺爺在解放前去了港城掙錢,把爸爸留在粵城,讓爸爸拜在爺爺的師兄,福運樓大廚羅長發門下學廚藝。這個師傅對爸爸傾囊相授,後來國門關閉,爸爸跟爺爺失去聯絡之後,羅長發也把爸爸當成自己兒子看待,她叫羅長發“羅爺爺”。
他們父女來到西北,最艱難的那幾年,所有人都要跟他們父女保持距離的時候,這個羅爺爺還時不時給爸爸來信,寄糧票、布票。
爸爸拿著布票給她扯上一塊布料,請村裡的嬸子給她做一身新衣,是她記憶裡最開心的時刻。
不過後來,爸爸收到了信,來信是羅爺爺的兒子,說因為受到他們家的連累,羅爺爺吃了不少苦,得了一場急病沒能熬過去死了。
爸爸因此愧疚萬分,不好意思再給他們寫信。
直到爸爸知道自己大約不行了,他寫信給他的師兄,能照顧她,羅伯伯也沒回信。爸爸認為是風聲太緊,他的師兄實在無能為力。
爸爸臨死前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說:“寧寧,一定要活下去。”
哪怕她答應爸爸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爸爸依然沒能合眼,直到她守在爸爸身邊,恍惚中打了個盹,想起了前世,她告訴爸爸,自己有能力活下去,也一定會活下去,還會帶他回家,回到粵城,爸爸才閉上了眼。
有了前世的記憶,嶽寧也明白了羅爺爺是把爸爸當兒子看待,但是伯伯伯母就不那麼想了,他們遠離他們父女,不想被牽累,也是正常。所以當時沒有回信,哪怕爸爸死了,她給伯伯去電報,伯伯也沒回,她將心比心也能理解。
羅家人會千裡迢迢來這裡,讓她很意外。
“劉爺爺?”嶽寧故意問錯,雖然她窮得叮當響,沒什麼能給對方騙的,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她還是生了個心眼。
年輕人皺眉:“什麼劉爺爺,我爺爺姓羅,叫羅長發。”
見他說出了正確的名字,還說羅爺爺是他爺爺,嶽寧雖然五歲離開粵城,不過他們父女倆隔幾年就去縣裡的照相館拍照,給羅爺爺寄過去,羅爺爺也會寄他們一家的照片,在信裡說說他們一家人,仔細辨認年輕人,在照片上還是個半大小子,跟眼前的人不太像,這個女人確實能認出來,是羅爺爺的兒媳婦張麗芬。
“是姓羅。可能我有口音吧?”嶽寧看著年輕人問,“你是國強哥吧?”
那個女人驚喜地看著年輕人:“寧寧離開粵城的時候隻有五歲吧?還記得你國強哥哥?那你記得我嗎?”
“伯母。”小時候,羅家人爸爸一直掛嘴上,嶽寧怎麼可能不記得?爸爸不太願意說人是非,也曾經提過一嘴,羅伯伯的老婆張麗芬斤斤計較,要是自己回城了,儘可能不要去麻煩羅伯伯,免得夫妻倆為了她吵架。
“寧寧還記得我?”眼前的人喜極而泣,她溫柔地摸著嶽寧的臉,“這些年,你一個人很難吧?聽到你可以脫帽了,你伯伯第一時間就讓我們娘倆過來,把你帶回粵城。讓你爸也能安心。”
他們千裡迢迢來帶她回粵城?還是在上麵宣布傾右人員脫帽沒多久。
他們父女倆在這個山村裡,山村雖然窮困,卻也淳樸。城裡那幾年可不像山村裡,風頭緊,羅伯伯不敢跟他們父女倆聯絡吧?人家先自保,再有餘力幫人,也是情理之中。嶽寧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有站在羅伯伯的角度去想而羞愧。
她連忙說:“伯母、哥哥,彆站著了,進屋裡坐。”
這時春梅嬸看向田棗花,鼻孔裡出氣,哼笑了一聲:“田棗花,剛才你還說阿寧,要等十年八年才能回城了,你看這不是來人接她了嗎?”
嶽寧正要迎接伯母和國強哥哥進屋,見田棗花翻了個白眼:“彆剃頭單子一頭熱,以為回城那麼容易?我聽知青們說,回城除非是親爹媽肯提前退休,否則哪兒來的名額給你回城?”
田棗花說話口氣刻薄,說的卻是實情,現在要回城非常難。
“誰跟你說回城隻能爹媽提前退休了?”張麗芬轉過頭去,眼珠子快翻到天上了,鼻孔裡出氣,哼了一聲,“知道粵城的福運樓是一家什麼樣的飯店嗎?知道寧寧她伯伯在福運樓裡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