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路,其實是陸然的強項。
且不說他自幼就生活在田野湖海,十五歲那年跟著青烏從濁海上岸,自須雨國到曆山國,也是足足走了二年多的時間。
須雨多水道,曆山全是怪山,後來陸然大概算了算行程,得走了有三千餘裡。
全憑腳力。
有時候青烏還要他牽著、背著、抱著……在地上拖著……
今天的路程卻十分奇怪,他明明緊跟紅童子,但是似乎兩個人走的路,不是同一條。
兩人並沒有折回客棧,紅童子帶著她上了宛山。
這個方向上山,本沒有路,紅童子在前,所到之處,流螢照亮,草木讓道,碎石鋪路,走的那叫一個愜意。
輪到陸然,則是坑窪溝壑,野草荒墳,還有幾隻傻麅子,擋在路中央睡覺。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說話間,有一隻水缸粗的大花蟒貼著陸然的胸口橫穿了過去。
還衝他呲牙咧嘴,好是一頓驚嚇。
“這不對啊,我們剛才不是往頂上去,現在怎麼往山腹中去了?”
有四隻灰色山梟吊著一個小巧精致的小轎子,從後麵追了上來。
轎子上睡著一隻身穿雀袍的鼠小仙,戴著一頂酒碟子做的瓷冠,嘴裡念叨著“要遲了”“要遲了”,完全沒有將陸然放在眼裡。
“這山裡我來過幾次,沒有這麼多山精地怪的啊,怎麼回事呢?”
紅童子並不理睬陸然,隻是不時地咯咯笑一笑,也不回頭,反而走得更快了。
陸然跟得那叫一個辛苦,隻是回寰被抓,他驚魂初定,又想到將來可能還要求她救人,所以他忍了。
一路上隻見骷髏打牌,蝴蝶翻書,一群大樹在做著不可描述之事……
就,還蠻有意思的。
眼中繚亂,腳下則更是慌亂了,這會兒已經不是斷橋峭壁,而是刀山劍海,薄冰造的橋,毒蟲攢的梯……
嘛,也還挺好玩的。
這樣不知走了多久,陸然望望自己已掛了不少彩,但他並不在意,甚至也不覺得饑渴或者疲累,仿佛覺得自己在玩一個冒險遊戲。
玩遊戲嘛,必須忘我,得笑著玩。
翻過了又一座大山,陸然望見紅童子停在一塊巨石上,在等他。
陸然甚至還有點意猶未儘:“小紅妹妹,怎麼停下了,我到是想看看,你到底是要帶我去哪裡。”
紅童子回頭笑道:“小看你了。但是,真正的旅程現在才開始。”
大筆一揮,眼前的世界突然分成了兩個。
又是一左一右。
望向左邊的世界,陸然不禁皺了皺眉頭,這是一片晦暗之地,黑雲貼地,遍地荒蕪,山中無樹,樹中倒是有山,有一條無數支流的黑水大河,綿綿流向遠方一座座同樣黑壓壓的城,突然電閃雷鳴一陣,似乎有萬千妖鬼,在雲中,在樹裡,在黑水底下嗚咽。
這地方大概便是鬼域了,倒是跟那“烏有”“大幽”有些相似。
再看向右邊的世界,則是完全看不懂了。
雪中的世界,雪中的莊園。
白茫茫一片,但並不覺得蕭殺,因為尚有人在勞作,一望無際的雪田之中,有三三兩兩的雪人正在伺田,他們無一不戴著一頂奇怪的大帽子,身穿白裙,正在從雪地中采摘一些雪果子、雪花兒,甚至還有雪椰子。
再遠一些有幾排房屋,敞著門,生著火,亮著燈,還從煙囪中冒出雪沫般的白煙。
有一個雪人兒驀然抬頭,大大的白帽下麵,慘白的麵孔上兩個大大的黑眼珠,居然是個可愛的姑娘。
這雪姑娘,還衝陸然莞爾一笑。
這一笑,卻笑得陸然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怎麼樣?接下來的路,你選一條。”紅童子滿臉的期待。
陸然假模假樣分析了半天猜測了半天,然後猛然轉身,走了回頭路。
選個頭啊選,我選擇死亡!
“欸!你怎麼回頭了,誰允許你回頭的?”紅童子連忙去追,可已然來不及了,隻見陸然三步並做兩步,突然輕輕一躍,躍了出去。
這一躍,就躍出了這幻境。
陸然從一片葉子躍到了另一片葉子之上。
這兩人仿佛走了幾天的光景,竟還沒有走出一片草葉的距離。
陸然望著自己身處所在,如同望天,蜉蝣過海,他意識到,可能一直在運動的不隻是他們的腳步,還有那片草葉。
人在前進,葉子卻在後退,等於原地不動。
看不清辨不明的感覺,因為他們可能都身處幻境。
“發現得不算晚嘛!”紅童子心中微動,對陸然第一次投來了不一樣的目光。
“喂,你不要欺負我沒有見過蛇,這世間會有蛇的麵孔長得像我陸然的嘛,關鍵是我嚇人的時候也不是那樣的啊!”陸然則是滿臉不爽,又道:“而且你最後給我選的路,那是路嗎?”
紅童子疑惑,“怎麼就不是路了?”
“屁啊,你那黑色大河,那黑乎乎的河流,為何河上還飄著一個熟人,喔,就是那個跟你一唱一和的藍衣童子,他怎麼在那麼可怖的地方,他為什麼在那編竹簍子!”
“嘿嘿!”紅童子乾笑了兩聲。
“你還笑!最可怕的是那個白色世界,怎麼回事啊,那白花花的姑娘,她的臉,不,那裡每一個姑娘的臉,為何又跟你一模一樣!”陸然一副嗟歎不已,洞悉一切的樣子。
“這……我……不是,你是神通眼嗎?還是會讀心?”紅童子有些懵,那人麵蟒蛇陸然就算是看到了,可是那藍童子、雪姑娘可都是遠景,是白描的,就算她本來心中這麼構想,但是也並未畫出這等細節來。
是的,這一乾的景象,都來自於紅童子的畫筆,畫布是一片葉子,名曰“幻畫”。
正因為是自己所畫,紅童子才熟知畫中的每一處細節,每一筆,每一處畫意。
藍童子河中不忘編書簍,白姑娘雪中忽而抬頭笑這種意向,畫意在腦中,紅童子隻是寥寥幾筆,並未真的畫出來。
而陸然這一路跋山涉水,出生入死,竟還有這種觀想,不僅觀察細微,甚至還腦補了紅童子所想但並未畫出的細節。
仿佛方才這一路,“幻畫”並不幻,而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紅童子站在一片葉子上,望著陸然正在另一片葉子上低頭自語,她也有些迷糊了。
如果說“幻畫”是“幻”,一般人隻是因為分辨了“幻”與“實”而勘破了這玄機,但這小子是因為他看到了更真實的一麵,因為他不信(不能接受)這真實,所以他得以超脫。
或者說,是他自己補完了這些細節。
可問題的關鍵是,這未畫的細節隻在我自己腦中,他是如何窺探到的?
難道這小子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神通寶貝?
紅童子正想著,低頭又往腳下看了一眼。
隻見畫中那塊她原本在等陸然前來擇路的巨石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
“陸爺十七到此一遊。”
紅童子腦子嗡的一聲,什麼東西?他是怎麼不通過法寶就改了我的畫?
再看向陸然,他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這片葉子上,低著頭,正在用指頭在葉片上戳戳點點。
一個醜陋無比仿佛三歲娃娃塗鴉出來的大胖豬就這麼出現了方才的畫中世界,發出了呼哈呼哈呼哈哈哈哈的怪笑聲,一邊拉屎一邊亂啃,開始在這一方世界裡胡作非為起來……
“我畫得好吧?”陸然抬頭,笑嘻嘻地問紅童子。
呼哈呼哈哈哈哈哈哈。
呼哈呼哈哈哈哈哈哈。
呼哈呼哈哈哈哈哈哈。
大胖豬的吼聲越來越響,紅童子呆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