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流目之所及,正是伏王一行人,擁擁簇簇著,在不遠處。
李江流快走了幾步,越過暗門,來到了眾人身後,陸然身縛“冷豔炬”,與他懷中寶貝相連,也被拖拽著踉蹌前行。
李江流又喜又驚,喜的是這兩座山洞竟是左右相通,他並沒有錯過伏王一行人右邊的“尋寶”,驚的是方才距離如此之近,不知他跟陸然的對話是否被旁人聽去,他低頭對伏王行禮,順便觀察了一下眾人的反應。
除了感覺有些迷糊的李月玄打量了一眼陸然,並沒有人在意他們。
既沒有人感歎兩座洞穴布局之精巧,也沒有人對他們的到來感到意外或是驚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右邊山洞儘頭處一個三寸大小的仙台上。
說是仙台,無非也是石頭搭就,一個簡簡單單的四野八荒陣,陣中央供奉著一個拳頭大小的石丸。
確實是石丸。李江流定睛細細看過,不禁心裡在笑,這都是什麼仙人藏寶洞,左邊一朵花,右邊一石丸,不免叫人想到那一句民間童謠——“伏王一高興,老百姓吃泥”,這伏王,怕不是為自己的園子尋找材料來了。
李江流心猿意馬,借著顧幸又多撚起用以照明的四束“冷火”,忍不住又多望了那石丸一眼,一眼即停,他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圖案。
既是也不是,既有也沒有的圖案。
與其他人一樣,他的眼睛,便再也離不開那仙台。
正麵對著仙台,被“冷火”環繞的李仮則顯得異常緊張,他已經在這站了一炷香的時辰了,隻遠遠看著仙台,不能上前一步。
“顧幸,是這石丸嗎?”聲音中既有惶恐,也有興奮。
“殿下,正是。”顧幸十分堅定。
“孤得再想想。”伏王摩拳擦掌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想要偷吃卻又怕被大人責罰的娃娃。
“孤如果此時轉頭回去,會被天下人恥笑吧?”伏王回頭望向眾人,笑的燦爛無邪。
除了顧幸笑而不語,而其他人則都站立不動,臉上都是癡癡呆呆的表情。
伏王知道他們都已被此地陣法所迷,被某種不可說的圖案所迷。
“太難了,太難了,父皇和師尊究竟是為什麼要派孤前來?難道是因為孤比較壞嗎?難道孤在他們眼裡,就是個會不顧天下蒼生,隻顧自己一時之快的大惡人嗎?”
“你說,如果父皇親至,或者派大哥來,他們會怎麼選?”
“你說,百年千年之後,史官會怎麼寫?”
“你說,孤的那八十八個女人會怎麼看我?”
“你說,為什麼孤此刻如此婆婆媽媽?”
伏王此刻,已經向前一步,接近了仙台,他數次伸手要拿那石丸,又都猶豫抽回。
一向殺伐果斷不計後果的他,不知道為何如此為難,難以下手。
“想拿就拿。磨磨唧唧。”
人群的邊緣悠悠傳出了一個聲音,打斷了伏王。
循聲望去,是那個小海子,垂著頭,一臉的血汙。
“差點忘了,這邊還有一個你。有緣之人。”伏王笑道。
並沒有被圖案所迷惑的陸然,或者說根本不夠資格看見那圖案的陸然,緊咬著牙關,狠狠瞪著李仮。
“你臟了。”李仮看著他一身的燒痕,還有縛在他身上的“冷豔炬”,嫌惡地搖了搖頭。
陸然不接話,直接問道:“我問你,為何李江流說他殺光了陸家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授意李江流去的?”
“是。”李仮輕描淡寫地承認了。
“你——還有你們,怎麼可以如此無恥——如此不把人的命當命——”陸然幾乎要吼出來。
李仮的眼睛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人就是人,命就是命,隻是不值一提而已。小海子,你可知這台上的石丸是何物?”
“我管他是什麼?跟我沒有關係!無論他是誰,是什麼東西,你們都不能為了這個孩子,就這樣隨便殺人!”
“孩子?”李仮聽到這兩個字,心裡一驚,一瞬祭起一道劍氣,穿過“冷豔炬”直抵陸然咽喉:“你……怎麼知道這石丸是個孩子?”
這是一路以來,陸然第一次見到李仮真正動怒。
或者說,是失了態。
陸然本能地退縮,喊叫道:“我看見的啊,這石丸雖小,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裡麵有個嬰孩。”
“當真?”李仮轉頭又看了一眼那石丸,石丸的秘密他是知道的,但是此時此刻,他也確實看不到石丸內部究竟有什麼。
或許這又是有緣之人的妙處?李仮轉念一想,收了劍氣,對陸然說道:“本王失禮了,有緣之人,看得見也是情理之中,不過小海子,既然你如此有緣,那孤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你問。”
“孤問你,如果這石丸中的孩子是個天生魔物,將來注定要攪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今天在此地,你會帶走他,讓他重見天日嗎?”
“我不會。”
“那如果這石丸孤取了,孤也會死,你也就大仇得報呢?”
“我不會。”陸然的回答依舊斬釘截鐵。
“為什麼?”
“因為我的仇,我自己會報。”
“那如果你取了這石丸,你就得了這魔物的力量,你取嗎?”
“我不會。”
“那在何種情形之下,你會去取?”
陸然思索了片刻,說道:“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在你殺我之前,逼不得已,我會去取。”
“為什麼呢?”
“因為那一刻,我顧不上去想那許多。”
“哈哈哈哈。”伏王釋然地笑了,笑得很開心:“你的回答孤很喜歡,孤不會殺你,不僅不殺你,孤還會替你報仇,這石丸據稱是世間最強之物,有了他,像李江流這樣的夏亞皇族,殺他千百個也無妨,至於你要殺孤,孤向你保證,這石丸,將來一定會害死孤。孤乃夏亞伏王李仮,孤從不食言。”
陸然不響,隻是一臉的不相信。
“不信?你可以問顧幸。”
伏王這才想起身旁還有個一直默默候著的顧幸。
“伏王所說,乃是天大的秘密,告之你聽,已是天大的造化,一字一句,老朽都可以以性命擔保。”顧幸上前,點頭示意。
顧幸的陰陽臉雖然麵目可怖,但很奇怪,他說的話,陸然卻覺得比李仮可信。
“做人也好,做仙也罷,就算是做這三界真正的霸主,又哪顧得上這許多。”
“小海子啊,好一句顧不上那許多!”
已不等陸然反應,甚至顧幸也沒看得真切,伏王迅速將那石丸取下,放入了懷中。
從此,也將這方世界的未來,放入了懷中。
陸然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陷入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之中,許多年後,他還會想起那個山洞裡的一幕——李仮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兒,長袖亂舞,談笑間取寶在懷中,仰天長笑。
他仰天長笑,因為所有人都已不在他眼中,他仰天長笑,因為所有物都已不在他心中,他仰天長笑,是因為那一刻,隻有天能與他共情。
這雖不是陸然第一次接觸“修行者”“仙人”,卻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仙人”的存在,那種超脫了一切的瀟灑與快意,忘情忘物忘自己,哪怕李仮那時是他的血仇苦主,他亦深深為之傾慕。
陸然有些癡了,甚至都忘記了傷痛,也忘記了仇恨。
直至顧幸尖利的話語在耳中像一道利箭般穿過,也順道叫醒了迷怔的眾人。
恍惚之間,石丸已落,迷陣已破,大氣運已奪。
“恭喜伏王得寶。”
“恭喜大王得寶。”
“恭喜皇叔得寶。”
各式追捧、稱讚,紛至遝來。
淹沒在這茫茫多的祝賀聲中,陸然卻感覺不到任何欣喜,他隻有一種徹骨的害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底艙,仿佛又看到了那茫茫多的火焰,那些黑暗與火焰,他們本不應該同時存在。
它們,甚至本不應該存在。
陸然痛苦地再次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