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開!”
大殿下即將拔劍。
卻被一聲喝止嚇得縮了回去。
“春兒,不許造次!”
話聲如刀銼,正是伏王。
李仮一改常態,沉聲道:“小子們,你們可知,這四隻白猴,可是我夏亞苦苦尋了三百年才尋得的人間至寶。”
大殿下猛然鬆手,驚出兩身冷汗。
民間有歌謠唱道:
白猴睡,人間定,白猴醒,天下亂。
天下亂,則夏亞生。
——原來這白猴,是指的眼前這四隻。
——那他幾乎犯了一等死罪,幾乎要毀掉帝國千年大計。
他顫抖著放下抽劍的手,忍不住抬眼去看伏王。
伏王似笑非笑,也正望著他。
眼神無底。
大殿下想要回避這眼神,但有些東西,他回避不了。
比如殺意。
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殺意,已將自己牢牢包圍、鎖定。
——方才自己若真的抽劍,很可能會被當場擊殺。
這位風流浪蕩的小皇叔,文不成武不就,自己一向看不上,但此時此刻,他的殺意如此之盛,如此之堅決,自小與他相處數十年,自己竟從未察覺過。
從未察覺他有過殺意,比殺意本身更令大殿下不寒而栗。
他想要說些什麼緩解一下心緒,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這時候五殿下說話了:“皇叔,那要怎麼讓這隻猴子醒?”
青衫少年已經看出一些門道,知道要北猴蘇醒是關鍵一步,終極手段大概還是要四猴相聚。
此時他說這一句,也恰好能給大殿下解圍。
“這北猴好世間純潔之物,先要取四季之純物,永春城內春天的第一顆柳葉牙,夏朵山下夏天的第一枚紅蟬蛻,季城步驚湖中秋天琉璃魚產下的第一枚玻璃卵,以及太耳舌城山脈冬日落下的第一片雪,再要取四時之純物,寒時寒分頂樓誕下的全須女嬰,穀時穀分熱灶中不曾熟透的胭脂米粒,熱時熱分太陽直射過的雲羊瞳仁,最後還要降時降分即將用完的齊雪墨條,再配上四方之純物,東方之珠,南方之火,西方之水,北方之金,在清海之濱設壇煉化,足足煉化一萬零一天,煉出金丹,又名‘醒珠’。”
或許是怕大殿下再生事端,或許也是上來打圓場,大星官顧幸也一口氣解釋許多。
隻見他自袖中掏出一枚既不圓潤也無光華的金丹,輕輕一拋,落入黃衣少女麵前的箱中,快要落到北猴臉上的時候突然裂開,碎成無數粉塵,一陣奇異之香蔓延開來,眾人聞之,無不精神振奮。
片刻,那北猴果真醒了,打了個哈欠,不時,竟開口說話。
“是——誰——呀——”一字一字,像個女孩童般的聲音,無比清楚。
它伸了個懶腰,慢悠悠自金箱中站起。
“要——完——啦——”聲音又變了,這次像個老人家,氣若遊絲。
它亦有武器,是一柄銀手戟,原本是藏在身下,它舞弄了幾下,又開始說話,非雌非雄的聲音:“他——來——啦——”
話聲未落,這北猴縱身一躍,躍入金鼎中。
已在鼎中的三猴見北猴已至,發出了尖利的叫聲,北猴口中亦發出了尖利的回應,四隻猴咿咿呀呀好似在唱歌,這鼎中本就有水,一下猛然沸騰起來,熱氣氤氳之中,四猴拉開架勢,開始繞著鼎底歌唱起舞。
水越燒越開,舞越跳越快。
四猴的叫聲越來越尖利,像無數響哨在山穀中回蕩,但你若仔細辯聽,這四隻白猴,口中所念——
東東東…南南南
西西西…北北北
東方吉…西方凶
南方死…北方生
吉吉吉…凶凶凶
死死死…生生生
……
這聲音好似術士念咒,咒語不絕,周而往複,在鼎內、在大殿內、在眾人耳邊不停地循環、遊走、旋轉。
眾人似乎也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跟著在旋轉,鼎中的水也成了漩渦,漩渦中四隻猴原本隻是戰舞,已變成了死鬥,原來這正是他們手持兵器的原因。一開始你還看到東一槍西一劍,血流出來,皮肉削下來,等到四猴的速度越來越快,鼎中的漩渦越來越快,就隻能看到四隻白猴變成了四條飛旋的白線,各自纏鬥,間或一些紅的血,黑的肉,白的骨,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鼎中把四猴攪碎,血肉模糊成一片顏色之後不停地攪拌。
四少年仿佛也身陷其中,那鼎中如飛輪如漩渦如颶風,一會兒好像日月交輝,晝夜交替,一會兒像兩尾魚,首尾相銜,一會兒又好像兩隻手,互相鉗製,上下翻飛……
如夢似幻般的大變化,大抽象。
迷迷叨叨間,他們都看見,也好像是聽見,也可能是感覺到,有一個圖案在眼前在腦中,甚至是在身體裡的每一個地方浮現、變幻、回放。
一個既是也不是,既有也沒有,我中有你,我中有我,無法形容,甚至無法被重現的圖案。
漸漸出現。
這圖案,仿佛讓他們看到世間萬物,過去未來,宇宙洪荒,太乙太耳,一切儘在其中,儘在這無窮儘的旋轉之中。
突然間如癡如醉,千年萬年,如同走馬觀花,往複上演。
像是你的一切,你的一生,你的世界突然一起湧上來,翻起來,再沉下去。
像沉溺在記憶之幻海,回憶之星河……
四人幾乎就要思緒爆炸的那一刻,大星官顧幸清脆的一聲喊,恰似一根尖針刺穿了這迷幻:“殿下,可以選了——”
四少年這才如夢初醒,驚魂不定間隻見伏王已來到鼎前,衝著陸然點頭示意。
陸然卻並沒有看見那個圖案,隻看見一團惡心的血肉在鼎中飛旋,一開始是濃重的血腥氣,後來又飄出一股奇異的令人作嘔的肉香。
見伏王喚他,陸然上前,隔著三足鼎,站到他的麵前。
伏王伸出一隻右手,相應地,陸然伸出一隻左手。
伏王衝陸然詭譎一笑,瞬時,左手掏出一柄小刀,割破了陸然伸出之手的食指。
一滴鮮血像一滴疾雨,飛入鼎中。
然後刀子回轉,再一刀,也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又一滴血落入鼎中,兩血不相融,在鼎中繼續打轉,發出了一些刺啦刺啦的炸裂聲。
鼎中突然炸開,血肉橫飛,強光刺眼。
幾息之後,鼎中的漩渦逐漸靜止,隻聽見一隻猴子長嘯一聲,定睛一看是那隻最為瘦弱的南猴,它立在鼎中央,雙手舉起那把金刀,伏王的那滴血正停在了刀尖上。
其餘三猴早已身首異處,浴血鼎中,一片狼藉,十分駭人。
南方之猴將刀尖血舔入口中,定定看了伏王一眼,眼神依舊憂鬱而深邃。
忽地。
也不知它是如何做到,它飛快地斬下了自己的頭顱,再雙膝跪地,雙手捧上。
這最後一隻白猴,竟是如此自戕而死。
它的頭顱正對著伏王,傷口處沒有一滴血,它的毛發依然潔白,手捧中的頭顱臉似紅心,雙眼圓睜,隻有額頭處那個“南”字愈發鮮豔。
“往南去。”
伏王李仮欣然大笑,全然不顧周圍還驚魂未定的小子們,大喊大叫起來:“來人啊,更衣,開門,開窗,開席,讓本王先好好喝他個幾壺。”
他又臥回了大殿的王座上,一副得償所願的樣子,沒過會騰地坐起,大殿內回蕩著他那高亢又喜悅的聲音。
“陸然,你果然就是‘有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