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沸動。
姑娘們歡聲笑語。
陸然被燙得嗷嗷亂叫。
你見過殺豬嗎?
又見到幾位軍士抬來幾筐石頭狀的東西,陸然聽說過有一種石頭鍋,將肉與石頭一起煮,非常入味、軟爛。
然而並不是。
這種石頭,名為“洗石”,乃深山“洗鬆”之下奇石,能溶汙垢,是富貴人家專門用來洗澡的。
但也用不了這麼多吧,足足八大筐。
九個少女既不怕羞,也不畏熱,倒是認真細致,陸然全身上下,全須全尾,均被反複揉捏、搓洗。
適應了這滾熱之水,這柔搓細揉,耳邊不時還來一些少女嬉笑,少年也不再扭捏,任憑處置。
抬眼看那個身穿海棠紅的高大女人,眼睛眯著,像隻午後趴在簷下的大貓,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她的兩條腿兒太白,白到晃眼,晃啊晃啊,晃到陸然覺得有些倦了,漸漸沒忍住,合上了眼睛。
於是他又夢回到了那船艙之中。
黑暗、潮濕、殘酷、恐怖。
第一日,大夥兒還有說有笑。
第十日,已經死了三人。
第二十八日,發生了大規模的互相殘殺。
第二十九日,陸然這一方取得了勝利,但人數,剩下不到三十人。
第四十一日,勝利方再度為了食物內訌,有一位自稱是赤仙的人,連殺九人,後來被另一位赤仙所殺。
第五十三日,開始出現食人。
第六十日,還剩下八人。
……
已經無法再想下去了。
水已經涼了。
陸然驚醒。
洗石終於用完。
姑娘們的小手已經被泡得皺巴巴的,為陸然穿上了一件艾綠色的素服。
海棠紅的女人也堪堪起身,過來替陸然整整衣襟,口中吩咐道:“這才像個人嘛,記住,伏王喜歡乾淨整潔的東西。”
女人口中的“東西”兩個字,語氣特彆重。
忽地,陸然心中怒火躥起,雙手一甩,撞開了那女人,往船舷邊奔去。
“想逃?”
女人雙目泛紅,並不追趕,隻是咧開嘴,笑了笑。
是真的咧開嘴。
有一朵花,像一朵花,她的臉就這麼如花瓣般裂開。
海棠有五瓣。
五瓣海棠中吐出一條條遊蛇般的花芯子,一下變長變粗,就勢卷住了想要奔逃入海的陸然。
輕輕甩回。
陸然再也動彈不得,一半是因為被這花芯所纏,另一半是因為眼前景象太過驚駭。
所謂美人,笑靨如花。
可臉上真的開了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能逃出生天,已屬不易。既已到了這裡,何必要逃?”
說話之間,女人便又恢複了那副嬌媚麵容,附在陸然耳邊,輕言細語道:“伏王殿下說了,有緣之人,死不了,活不好,叫我們都對你溫柔點。”
話音一落,女人臉上那朵花,像死而複生的某種凶獸,突然又張開血盆大口。
無數紅色蠕蟲般的“花芯”湧出,像一頭詭異的紅頭發,淅淅索索,密密綿綿,爬到了陸然的臉上。
它們噠噠噠地舔著陸然的皮膚,噠噠噠。
好像在敲門。
敲的是腦門。
果真無限溫柔。
陸然到底是沒見過這陣仗,還真是有些怕,怕這千萬“花芯”鑽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內心雖驚怕,但總算咬緊牙關,他沒有叫喊出聲。
好在女人終究隻是嚇嚇他,一息之後,漂亮臉蛋再度變化如常,海棠紅照樣美豔動人。
“放心吧,伏王殿下是不吃人的。”
言下之意,我是吃人的。
“知道怕,說明你還沒有瘋。”
女人笑得腰肢亂顫,扭扭屁股上前,示意陸然跟上。
陸然長出了一口氣,卻在身後突兀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嗯?”女人回頭,一臉不解。
“沒什麼,隻是有些好奇。”
“莫非……你喜歡我?嗬嗬嗬……記牢了,我乃百花軍參將,隨棠,追隨的隨,海棠的棠。”
陸然點點頭,露出了一個滿意且乖巧聽話的表情,沒有再說話,隻是保持著距離,跟在她的身後。
*
*
一路上,軍儀浩蕩。
跟著隨棠在各種艦艇上騰挪轉移,陸然見識了不少稀奇古怪,無法想象之物。
興趣在升高,仇怨在下沉。
此時陸然已經抱定主意,無論前方有什麼,都要好好走上這一趟。
如同女人所說,要看看我這個所謂“有緣之人”,到底是跟什麼有緣。
像這樣一船換到一船,幾乎橫穿了整個艦隊,接近黃昏的時刻,他們終於來到了最終目的地。
站在小小的駁船上,陸然抬頭去打量這艘大船,也就是自己身後那輝煌艦隊的旗艦——長煙號。
很大,卻顯得寂寞。
陸然想象中的旗艦,應該是在眾星捧月之處,呼前喚後之地,但這體積堪比小山的巨艦,如今孤零零停在艦隊的遠處,停在落日的一片陰影之中,像一隻離群的巨大海獸,閃著詭異神秘的光暈。
艦上掛著三種顏色的幡旗,紅色的“九天十地”,乃是夏亞國旗,黑色的旗上印有一朵抽象的十瓣之花,應是“百花軍”之旗,這不難猜到,唯獨正中的白幡,上有黑色的三點一線,素淨簡潔,陸然卻從未見過。
“就到這了。”
駁船隻開到一半,接近了旗艦,隨棠臉上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連身姿都端莊了許多。
“接下來,要我遊……遊過去嗎?”
上一息陸然還在沒好氣地問,下一息就望見大艦之上,有個綠色的身影像一支箭,彈跳了下來。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駁船船頭。
“隨參軍,辛苦。”來人是個看上去比陸然還要小上幾歲的童子,綠衣黑紋,道童打扮。
就很像一個長壞了的西瓜。
西瓜童子上來就對著隨棠行了個禮。
儘管他如此謙卑,但陸然明白,此人的地位,怕是遠高於隨棠。
隨棠堂堂一個參軍,居然連送人登船的資格都沒有,這夏亞軍中規矩之大,等級之森嚴,令人咂舌。
“郭仙童,客氣。”隨棠連忙回禮。
“這就是‘有緣之人’?”西瓜童子目光如炬,定定看著陸然,好像在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一樣。
直到陸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他才無比親切地一笑。
“隨我來。”
姓郭的仙童身手矯健,話音未落已經躍起,一手展開如飛翅,另一手拎住陸然的衣領。
斜斜地往“長煙號”的甲板飛去。
“船艙裡殺人,好玩吧?”
海之上,飛仙人,半空之中,郭童子忽然附在陸然耳邊充滿豔羨地問了一句。
還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