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知錯了……”
“奴婢大錯特錯,萬死難辭其咎,還請萬歲爺責罰……”
崇安殿偏殿裡,禦案上燃著的龍涎香飄起絲絲縷縷白霧,朦朧半遮了進門就撲通跪在地上,淚珠子撲簌往下掉卻絲毫不聞哭聲的方荷,叫康熙忙了一天的腦子略有些恍惚。
他為什麼要叫這小地鼠進來?
都半個月過去了,要不是他下旨提前十天回宮準備中秋宮宴,這丫頭許是還能在耳房裡悶上一陣子。
既這麼蹲得住,他為何要聽她在這裡念叨什麼,願領了在行宮清苦到離宮的懲罰。
她以為他這個皇帝傻?
康熙捏了捏隱隱作痛的額角,淡淡打斷方荷雖不刺耳卻過於念叨的請罪。
“朕花費那麼多銀子,叫內務府把你們調教出來,不是用來擺在行宮好看的!”
“說說,錯在哪兒了?”
方荷這些天都把腹稿打了百八十遍,聞言立刻叩頭下去——
“回萬歲爺,奴婢就像剛爬出井的蛙,才出山的麅子,錯得太多了……”
康熙:“……你——”出去!
方荷趕忙在聲音柔和的前提下加快語速。
“奴婢一錯,不該仗著自己愚鈍,怕衝撞主子,連累親人和其他人被總管責罵,隻知躲在茶房內,辦差不儘心!”
既然現在出來蹦躂,原身的鍋得挪開。
康熙微微挑眉,這是給梁九功上眼藥?
“奴婢二錯,不該因自己腦子不好使,隻想著在被推進昭仁殿時保命,過於聽姑姑和旁人的指點,不能為主子分憂!”
先前昭仁殿裡能全身而退的鍋,也得挪開。
康熙眸底閃過一絲笑意,嗯,是給梁九功上眼藥。
“奴婢三錯,不該因為魏珠犯了錯就嚇沒了主張,想著既然打狗要看主人,那向主子贖罪,也得先討好……梁總管,將禦前的事兒透露給禦茶房宮女,想等她們伺候得妥帖了,以此功勞向主子和梁總管求情。”
反正她已經將該教給魏珠的都教了,不怕穿幫,啥鍋她也不背。
“咳咳……”康熙輕咳了聲,端起茶盞擋住實在忍不住勾起的薄唇。
梁九功那狗……那奴才,是挖了這丫頭的祖墳嗎?
“奴婢四錯,不該昧下魏珠的功勞,奴婢不敢撒謊,魏珠多嘴多舌在旁人麵前自得有祖傳的按摩手法,過後沒幾日就摔了硯台,奴婢怕是他擋了旁人的路,才不敢多到禦前伺候……”
我弟弟,能乾,懂?
我怕重蹈覆轍,懂?
康熙舌尖微微抵住上顎,不置可否,“魏珠……是顧太監跟朕誇過的那個小太監?他倒還記得祖宗。”
到禦前來伺候的太監,身世都被查得很清楚。
魏地生是逃難的災民淨身入的宮,家裡三代都是地裡刨食兒的,哪兒來的祖傳按摩手法?
怎麼的,下地不夠累,還有力氣學著怎麼鬆筋骨?
方荷直起身,露出愧疚憨實的臉蛋兒,“奴婢不知道的事兒,不敢胡說。”
故事都提前告訴魏珠了,不該她來說。
“奴婢自知泄露禦前消息乃是大罪,惹得主子爺還要親自過問,罪上加罪,奴婢實在沒臉再在禦前伺候……”
她咬牙,她再叩頭,就當給長輩上墳了,不差這一哆嗦。
“要不您打死奴婢吧,奴婢這樣沒腦子不謹慎的宮人,活著也是浪費朝廷的銀子和糧食!”
康熙:“……”他該說一聲這小地鼠挺有自知之明嗎?
他在方荷看不到的地方,微眯起丹鳳眸,眸底是毫無溫度的審視和犀利。
沒人不怕死,敢求死的,多是知道自個兒還有用,死不了。
也是,他身為皇帝,突然跟宮裡多年都無聲無息的小宮女繞著彎子計較,才給了她在這裡以退為進,胡說八道的底氣。
沉默片刻,康熙溫和打發她出去。
“既知浪費了朝廷的銀子和糧食,乾清宮的奴才朕怎麼處置是朕的事兒,該叫你死的時候不會忘了你,先滾回宮好好伺候。”
方荷在心裡嘟囔著嚇唬鬼呢,麵上卻滿是幾近諂媚的感激,聲兒也稍稍放大了些——
“多謝萬歲爺不殺之恩,萬歲爺天恩浩蕩,饒恕奴婢等大罪,您一定是草原上最威武的雄鷹,是老天爺最……”
康熙指著殿外:“出去!”這馬屁他聽不下去了。
方荷趕忙應下,小心翼翼爬起來,規規矩矩後退,踏著一如既往叫人舒坦的步伐,出了崇安殿。
等顧問行進來的時候,康熙一手掐腰,一手抵著眉心低笑。
他還沒見過誰在他麵前,裝傻裝得真傻一樣,念叨得他腦仁兒疼。
顧問行難得見主子爺露出這種哭笑不得,卻格外放鬆的模樣,笑著問——
“奴才剛才見有小宮女出去,瞧著是禦茶房的,能把您逗笑了,可要賞她?”
康熙沒好氣轉過身,“她剛才在朕麵前大言不慚罵梁九功是狗,朕不罰她就是賞賜。”
誇他是雄鷹,那伺候他的梁九功算鷹犬,不還是狗嗎?
原本康熙以為梁九功隻因著前朝後宮的變化,有點飄,可聽那小地鼠話裡的意思,梁九功在乾清宮也不怎麼得人心。
他靠在羅漢榻上,麵上的笑意淡下,“梁九功在宮裡,倒比朕這個主子還要威風。”
顧問行不接這一茬。
他念過的書多,又是漢人,按著規矩不能在禦前伺候,才會領了敬事房的差事。
與其換個聰明的,倒不如叫梁九功在禦前。
他隻笑著替梁九功說話:“能伺候主子爺多年,梁總管必有他的過人之處,人無完人嘛,隻要不妨礙主子爺的大事也就是了。”
康熙也這麼覺得。
自他登基後,身邊的奴才來來去去也不少,但確實沒人比梁九功更會伺候。
隻要多敲打敲打,那狗……那奴才也不至於行差踏錯到不能用的地步。
至於方荷,看似膽怯,實則敢仗著點猜測就蹬鼻子上臉,真要被重用,指不定比梁九功更能上天。
再者,她卻是還不夠格跟梁九功比。
回頭叫人提醒梁九功這小地鼠做了什麼……底下人之間的事兒他不摻和,再好的刀也得知道個眉眼高低才能用。
但康熙卻完全沒想到,他這邊跟顧問行問南巡準備情況,方荷比他想得還敢蹬鼻子上臉。
出來大殿,她馬不停蹄湊到梁九功跟前兒。
“梁總管,萬歲爺吩咐,叫魏珠養好了傷,早些回來伺候。”
梁九功自打臉上的傷好了,再沒了先前那股子大總管的架勢,反倒更用心辦差。
這會子正監督太監們,仔細收拾皇上回宮的物什。
聞言他心下一驚,緊緊盯著方荷問:“萬歲爺親口吩咐的?”
這是看重魏珠,還是又敲打他?
可他這些天夾著尾巴做人,連大臣們的銀子都不敢收……難道是從外頭回來的顧問行說了什麼?
梁九功鼻子都要氣歪了,他就知道這老匹夫不是個好東西,既擔了外頭的差事,還瞎摻和禦前的事兒,是打算做前朝太監不成?!
好在方荷不敢把鍋往顧問行頭上扣,太監尤其是大太監,都狠著呢。
她隻囁嚅道:“萬歲爺隻說乾清宮的奴才,不能浪費朝廷的銀子和糧食,叫早早收拾好了,滾回宮好好辦差。”
反正她說饒恕奴婢的時候加了個等,以康師傅那麼好使的耳朵,肯定聽到了。
沒反對就是默認嘛!
梁九功:“……”這確實像主子爺說出來的話。
他不敢違拗主子的吩咐,隻能捏著鼻子叫人通知魏珠滾回來,收拾收拾準備回宮。
可仔細一琢磨吧,梁九功到底心裡有些忐忑,生怕自個兒哪兒沒做好。
要是真叫萬歲爺厭棄,以他在禦前多年知道的事兒,絕對沒有活路。
及至夜裡伺候康熙就寢的時候,他便搶了陪寢宮女的活兒,細心給康熙更衣,伺候著放下幔帳。
趁著主子還沒睡著,梁九功小心翼翼試探,“萬歲爺,已經聽您的吩咐,叫魏珠那小子回來了。”
“他先前的錯已經受了罰,想必知道錯了,可要叫他跟李德全一樣,近前伺候?”
康熙愣了下,“朕——”
隻說了一個字,他驀地頓住。
仔細一回憶先前跟方荷說過的話,康熙喉結上下滾動,儘量咽下嗓子眼的刻薄,平靜地否了梁九功的建議。
“不必,等穩當些再近前伺候不遲。”
頓了下,他又吩咐:“乾清宮其他宮人也是,你、瞧、著不穩當的,就先不用進殿伺候了!”
梁九功聽出來主子爺加重的三個字兒,顧不得多尋思,心下狂喜應了聲嗻。
當然,他不是聽不出主子話裡的異樣。
可隻要他還是主子最得用的奴才,即便有什麼不妥,他巴不得等合適的時候,替主子‘分憂’呢。
等梁九功出去後,殿內漸漸安靜下來,康熙運了運氣,還是沒忍住被氣得無聲嗬了出來。
好樣的,怪不得方荷往常在禦前都言簡意賅,今兒個一反常態,嗚嗚渣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禿嚕了個乾淨。
這是打量著叫他聽煩了,打馬虎眼呢。
他多少年沒吃過這種啞巴虧了,可試探卻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叫他絲毫升不起殺了方荷泄憤的念頭。
這還真是……鼠有鼠道,誠不欺人!
等回到乾清宮,還有兩天就中秋節了,魏珠才找到機會跟方荷說話。
“阿姐,你先前怎麼叫萬歲爺同意我回禦前的啊?”魏珠格外不解,也有些擔憂。
“萬歲爺沒叫我進殿伺候,你教我的那些一點都沒用上,倒是李德全打聽過,我說不知道,他天天跟要吃人一樣。”
想起這幾日李德全故意派給他的雜活兒,還有對方荷的冷言冷語,魏珠壓低了聲兒叮囑——
“阿姐你……你要做了什麼,可彆瞞著我和乾爹,回頭要是真惹惱了萬歲爺,咱們所有人的頭都不夠砍的。”
方荷還是往常那副安靜老實模樣,一臉無辜,“叫你回禦前是萬歲爺吩咐的,你本來也沒被攆出去不是?”
“就我這膽子,上進都不敢自己來,要辛苦你奔前程,我能做什麼呀?”
她隻不過瞧出自己對康熙有用,又不叫玩兒虛的,隻能在禦前坦白從寬嘛!
在五星酒店做大堂經理,不隻要跟酒店大部分的部門打交道,還要直麵客戶,為保證服務質量,最要緊的不是多能乾,而是心細。
康熙問她是否知罪,她就發現了微妙。
雖不知道為什麼,可這狗東西在ua她誒!
先不說行為狗不狗,皇帝ua一個宮女,她抖著膽子抬頭看的那一眼,也沒看出康熙對她有什麼想法。
除了她有用,還能圖啥?
皇上能用的人那麼多,卻費勁巴拉威脅她反省,還不許她留、在、行、宮,這用處得她拚命都說不準。
閨蜜耿舒寧跟她說過,所有追捧甲方爸爸的彩虹屁和沒臉沒皮,都是宰甲方得付出的利息。
還不定能不能出宮,想起來她就慪得慌,提前跟可能宰她的霸霸收點利息怎麼了?
她反過來叮囑魏珠,“不用擔心我,秦姑姑說我犯了錯怕萬歲爺瞧見我不高興,隻叫我繼續燒水,我就老老實實待在茶房,哪兒也不去。”
“你好不容易回禦前,冒尖兒的事兒緩一緩,就把梁總管和李德全當祖宗伺候,臟活累活彆等著吩咐,有眼色點搶著做,能平安留下最重要。”
“我瞧著皇上是個福壽綿長的,日子還長得很,隻要你練好了本事,總有爬上去的那一天,萬不能再莽撞了。”
魏珠仔細打量方荷一番,見她很平靜,也隻能乖乖應下來。
“阿姐放心,梁爺爺根本不搭理我,我見了李德全一口一個哥哥叫得可親熱了,他們逮不著機會再害我!”
方荷:“……”這差了輩兒了吧?
很快就到中秋這日,天不亮開始,前朝後宮就都熱鬨起來。
往常妃嬪和阿哥們過生辰,康熙最多就是賞賜些東西,過去陪著吃頓飯打發了。
這還是方荷穿過來以後,第一次碰上大規模的宴會。
後宮如何方荷暫且不得而知,但乾清宮這一日的早朝很快就散了朝。
上書房也沒開,還沒散朝的時候,大阿哥胤禵和太子胤礽都帶著弟弟們等在弘德殿偏殿,等著皇上一起去給老祖宗請安。
再過十日就是太皇太後的壽辰。
過去一直在打仗,國庫也緊張,孝莊一直都帶頭節儉,不是整壽,不叫大辦。
去歲從鄭氏那裡收回來的戰利品送上京城之前,太後生辰都沒叫大辦,隻在乾清宮舉辦了個簡單的家宴。
康熙是個孝順的,覺得今歲還算風調雨順,國庫的緊張也和緩了些,有心給太皇太後賀壽,又不願拂了老祖宗節儉的心意,乾脆將中秋宮宴和壽宴合在一塊兒,想好好熱鬨熱鬨。
一群半大小子和小豆丁們經不住餓,起來得又早,乾清宮這邊就得準備些好克化的吃食和喝的。
等皇上給太皇太後請過安,奉太皇太後去乾清宮,大臣們也得早些去保和殿等著開宴。
晚上王公大臣們各回各家,在乾清宮還有一場家宴。
可以說內務府和敬事房這些日子所有人都忙得飛起,今兒個乾清宮禦膳房和禦茶房這頭,也忙得腳不沾地。
隻有方荷,蹲在茶房,悠閒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子,一壺接一壺地燒水,不動如山,看得禦茶房其他人牙都快咬碎了。
可沒辦法,是秦姑姑吩咐的,聽說是梁總管暗示,說方荷犯了錯,不夠穩當,怕衝撞主子,叫她儘量彆出去。
在這種腿兒都要遛腫了的日子,大夥兒真有點羨慕,要是她們也是個傻子就好了。
等前頭下了朝,趁著皇上帶阿哥們去慈寧宮的功夫,小宮女們才找到機會去用膳。
最先用過膳的翠微,酸溜溜往方荷身邊一坐,遞給她一盤子點心。
燒火的地兒不能沒人。
方荷知道自己如此鹹魚,不敢犯眾怒,沒機會出去吃東西,隻能拿早上去膳房要的餑餑勉強墊幾口,早餓了。
這會子她也不客氣,趁沒人趕緊把點心往嘴裡塞。
見她吃得香,累得沒吃下去幾口就回來的翠微更酸,在一旁輕哼。
“你倒是好,往茶房裡一蹲,冷不著曬不著的,我都想叫秦姑姑罰我一罰了。”
方荷鼓著腮幫子衝翠微笑笑,拿溫水咽下去,小聲奉承她。
“這就叫能者多勞嘛,回頭秦姑姑做了嬤嬤往上走,有你在配房裡躺著收銀子的時候。”
翠微被逗笑出來,左右瞧瞧見沒人,實在忍不住跟她分享八卦。
“我可上不了牌麵,最能者多勞的,另有其人呐~”
嗯?
方荷一聽翠微帶波浪線的小動靜,立馬聞到了瓜香,從點心裡抬起頭,亮晶晶的招子直催促翠微快點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