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二月十三。
夜色釅釅籠罩著紫禁城,三更的梆子剛敲過,乾清宮外低矮的他坦和耳房裡就窸窸窣窣傳出了動靜。
康熙五更起身,當值的宮人得提前兩個時辰就起來,準備伺候。
方荷在睡夢中,感覺鼻尖和頸側有微寒的氣流卷過,留下沁涼冷意,又聽到門開關的噪音,她睡意朦朧地伸手往枕頭下掏手機。
掏了一手空氣,方荷瞬間驚醒,就著昏黃油燈瞧見頭頂的木梁,感受著微微作痛的後腦勺,恍然片刻。
哦對,她穿越了,如今是摔著腦袋在養傷的乾清宮禦茶房燒水宮女芳荷,昏沉躺了好幾日,還跟做夢一樣。
見方荷睜開眼,禦茶房要去上值的宮女巧雯傾著上半身看過來,神色關切。
“芳荷你好點了嗎?要是還想吐,瞅著不忙的時候,我去給你請醫徒過來瞧瞧。”
方荷慢吞吞垂下眸子,思忖著原身的性子,言簡意賅。
“不必麻煩你,我好多了。”
原身隻是輕微腦震蕩,慢慢養著就行,太醫院的醫徒沒多少本事,銀子卻不少收。
先前原身存著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實在沒必要。
“那行,熱水我放炭盆邊上了。”巧雯直起身,拿紅絨繩綁好辮子,抻抻墨綠色的直筒旗裝,嗓音輕快道。
“回頭得空我給你送吃食過來,你當心著彆碰著傷口,我先去上值!”
巧雯跟芳荷同是禦茶房的宮女,剛來一年,因長得好看,被其他人排擠時,芳荷默默幫過她。
這回原身受了傷,一直是巧雯在照顧。
旁邊同要去上值的宮女茹月撇了撇嘴,抬手就將放在炭盆邊上的熱水倒出來大半,隻為投帕子擦自己的銅鏡和梳子。
巧雯見狀微微蹙眉,當即就要說嘴。
方荷胳膊肘撐著炕半起身,輕聲打斷即將發生的齟齬。
“待會兒我要去敬事房銷假,自己去膳房吧,彆耽誤你差事。”
禦茶房池子不大,王八不少,都挺有上進心。
巧雯擅自出來,說不定又要起波瀾。
原身的性子很怕給人添麻煩,方荷也不願意等巧雯那沒定數的‘得空’。
巧雯還想說話,炕最裡頭的宮女不耐煩地大動作翻個身,她無奈笑笑閉了嘴,跟在茹月身後出門。
一出門,茹月就衝巧雯嘲諷道:“你搭理她作甚?”
“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孤女,她姑徐嬤嬤都死了,往後沒人照看,能不能在乾清宮待下去還兩說呢。”
茹月乾清宮也當了三年差,早打聽清楚了芳荷的身世。
芳荷寡母在她十二歲那年去世,家裡也沒兄弟姊妹。
一個擎等著餓死的絕戶,因著有個姑姑在乾清宮當差,人稱徐嬤嬤,對食是敬事房姓喬的一位宮殿監副侍總管,得知徐家變故後,喬副侍指點芳荷通過小選進了宮。
“內務府給喬副侍麵子,芳荷才走了狗屎運,被調到乾清宮當差。”茹月不屑道。
“九年都沒混上個配房住,還是最低等的宮女,爛泥扶不上牆罷了。”
巧雯在外頭沒了耳房內的熱乎勁兒,抬起清淩淩的眉眼,衝茹月冷嗤。
“你也說了,喬副侍就算是為著麵子情,不會不管她,遇到事兒,敬事房裡總有個幫襯。”
芳荷摔傷了請太醫院醫徒來看,還歇著不上值,是喬副侍的麵子。
一般宮女摔傷或生病,早被挪宮裡西北角等死的安平堂去了。
動動嘴皮子就是順手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見茹月還不服氣,巧雯是個嘴皮子利索的,乾脆把話挑明。
“我不管你是不是收了旁人的銀子,心思最好放清明咯,等芳荷養好,怎麼也記咱點情分,咱們活計也輕省些。”
“你擠兌走了她,再換個有上進心的進來,燒水的活兒你來做?”
茹月愣了下,略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口的荷包。
好像是這麼個理兒,可她已經收了漿洗上管事嬤嬤的銀子。
那管事嬤嬤還在內務府的外甥女聽說顏色極好,要是到禦前來……
她臉上閃過懊惱之色,心裡怨芳荷不小心受傷,卻恨不能跟芳荷似的也摔一摔,好摔出個應對之法來。
耳房這邊,方荷沒感覺到茹月的怨氣,有人進進出出,連被窩裡熱乎氣兒都跑沒了。
她沒繼續躺著,默默爬起來收拾,等天亮出門去銷假。
早春天兒亮得晚,說等天亮,其實是等早朝結束。
敬事房在乾清門左手邊,去早了碰上下朝出來的,衝撞了哪個王公大臣,命都不夠賠的。
方荷忍著頭上隱約鈍痛,慢吞吞爬起身,套上去歲徐嬤嬤剛給做的棉襖,外頭罩上墨綠旗裝。
怕冷,又套了一層冬天才能穿的紫褐色比甲才下炕。
同樣放慢動作,洗漱,梳頭,收拾被褥……做完這些,隱約聽見靜鞭在前頭響起的聲兒。
這是要上早朝了。
方荷根據原身的記憶得知,早朝得差不多一個時辰。
乾坐著冷,也因著職業習慣,她瞧亂糟糟的耳房不順眼,乾脆起身,就著洗漱後還帶餘溫的水,把耳房內打掃了一遍。
到差不多時候,方荷扭身出來耳房,沿著弘德殿的牆根,過月華門去敬事房。
要不是原身很怕她那姑爹,方荷怕性子不一樣叫人發現,穿過來第二天,她就想去敬事房銷假。
這時節京城天寒地凍,耳房的炭火二更就燒沒了,牆體又薄,被窩裡都不怎麼好受。
在禦茶房的小泥爐跟前兒,暖暖和和養著多好。
其實作為禦茶房的宮女,銷假找管事姑姑也行,管事姑姑會在月底跟敬事房說。
但原身的靠山徐嬤嬤沒了,方荷不想坐以待斃。
原身就是因為姑姑過世,心下惶恐無依無靠,才會恍惚從台階摔下去,沒了活下去的心氣兒,一門心思奔地底下找姑去,把記憶和身體扔給了方荷。
方荷這幾日想得很明白,如果跟上輩子一樣拚,憑她的本事,在宮裡博個前程,不是不可能。
可二十二歲在宮裡已經算大齡,在宮裡一輩子都得往死裡卷,還得共享黃瓜,她有點接受不來。
哦,就算共享,如果勾心鬥角比不過,可能連一輩子都沒有,隨時嗝屁。
更不用提,要是她跟原身性格差異太大,說不準會叫人燒成灰。
她是被人一酒瓶子砸來的,指不定那邊也成灰了,命小於等於一條,得珍惜。
上輩子方荷進了酒店服務行業,熬夜加班輪班是常事,八麵玲瓏是基操,開不完的會,卷不完的培訓,差不多等於拿命換工資。
她熬夠了,卷累了,賺那麼多錢還不是便宜了彆人。
這輩子她想換個活法兒。
她對原身的情況很滿意,還有三年就能出宮,沒什麼存在感,可謂天然鹹魚選手。
老實苟到退休,多攢點銀子,出宮尋個安分男人嫁了,生個娃,支個攤,也過過小富即安的快活日子……
愉快想著未來的方荷,穿過月華門,沿著左手廊廡,看到了敬事房的牌子。
往日敬事房人來人往挺熱鬨,但這會子不遠處廊廡下立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太監,敬事房門口特彆安靜。
方荷瞬間反應過來,是康熙去隔壁南書房了。
平時康熙都在弘德殿處理政務,南書房隻有些聽令擬旨的翰林院文學侍官辦差,隨時等皇上召喚。
原身印象裡,康熙極偶爾來了興致,會過來南書房,跟翰林院的文官讀詩作畫,研討學問。
她下意識抬起被劉海遮了一半的眉眼,心下有點好奇。
雖然拒絕共享黃瓜,但各路小說電視劇都鼎鼎大名的康師傅誒!
原身記憶中竟然沒有康師傅的長相,隻有各種料子的袍角……和尺碼不小的腳底板子。
悄悄看過去,方荷隻看到南書房緊閉的殿門,在守門太監看過來之前,她趕緊垂下腦袋,匆匆進了敬事房。
剛進門,就聽一道陰柔的嗓音疊聲問——
“嘿我說,你哪個宮的?做甚來?懂不懂事?怎的不吱聲就楞往裡闖,擎等著挨皮爪籬了是不是?”
方荷學著原身模樣,怯生生福了一禮。
“諳達恕罪,禦茶房方荷,尋喬副侍,傷愈銷假上值。”
門裡左側桌前的太監撩起耷拉著的眼皮子,上下一打量,記起來了,這是喬副侍那便宜侄女。
太監臉上的刻薄神色略收了收。
“往後記著門口問安的規矩,喬諳達外庫清點單子去了,你跟那兒站會兒等著。”
方荷還沒習慣這動輒規矩的地界,但聽人勸,小聲道了謝,挪到了角落裡規矩站著。
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她後腳跟都開始發麻的時候,喬誠帶著乾兒子進了門。
沒用值守太監提醒,喬誠餘光瞧見挺直身板低著頭的瘦削身影,就認出方荷了。
他聲音平靜問:“好些了?”
方荷餘光也瞧見便宜姑爹了,慢吞吞轉過身福禮,頭點得更低,聲音也爭取跟蚊子媲美。
“回喬副侍,奴婢好了,可從明日開始上值。”
喬誠抬起眼皮子,想打量方荷確認一番,摔著腦袋可不是開玩笑的。
隻不等細看,門外驀地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從敬事房廊廡下路過,引得喬誠乾兒子和值守太監同時伸長了脖子輕嘶。
喬誠心下一緊,顧不得多說,“行我知道了,儘心些好好當值,沒事兒你先回耳房,彆在外頭逛蕩。”
方荷本還打算去膳房取早膳,但也聽出那腳步聲蹊蹺,敬事房倆太監的反應也奇怪……
她心下一轉,輕誒了聲,垂著腦袋踮起腳往外走。
一出門,方荷根本不往日精門外的宮人膳房去,以走路最快的速度直衝月華門。
還沒等她到門口,就聽到身後隔牆傳來‘嘭’一聲巨響,接著就是隱約的劈裡啪啦碎裂聲。
方荷心頭微驚,稍稍扭頭,餘光瞧見一個臉上分不清血淚的小太監,被人架著胳膊拖出來,還自個兒捂著嘴,渾身都透露著絕望。
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從心底迸發的冷意,叫她突然有了穿越的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