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辭一夜輾轉難眠,直至金雞報曉,天色漸明。
一切都在晨曦的微光中漸漸清晰。
屋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陳東辭,太陽都要曬到屁股啦,還不起床!”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抹和煦的陽光映照在母親的臉上。母親微笑著說道:“原來是夏烽啊,吃過早飯了嗎?我剛剛做好,快來坐下吃一點。”
夏烽連忙擺手,“不了不了,謝謝寧姨,我已經吃過了。哦對了,陳叔呢?”
“你陳叔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了,興許是去割馬草了。”
“原來如此,東辭呢?往常不都是他來喊我嗎?今天怎麼換我來了?”
母親聞言微微一笑,正欲轉身回房。
“來了來了,等等我。”屋內,隻見陳東辭急匆匆地往外跑。
衝出房門,兩名少年迅速沿著青石路朝著山頂奔去,路旁的草木落葉皆被帶得沙沙作響。不多時,陳東辭在半山腰朝著家裡喊道:“娘,我不吃早點了,時間來不及了,不要擔心,我帶了乾糧。”
隨著他們不斷向上攀登,雲霧逐漸變得稀薄,陽光愈發耀眼奪目。風也愈發強勁,吹得他們的衣衫獵獵作響。
山穀中,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淌,溪水撞擊在石頭上,濺起一朵朵潔白的水花,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溪邊的水草在水流中柔順地搖曳。
……
村落裡,母親聽聞陳東辭的呼喊,輕歎一聲,隨後立於大門前,莞爾一笑。“孩他爹,割馬草怎會如此久?你準備躲到什麼時候?”
房後,蓬頭垢麵的父親從馬廄裡鑽出來,身上散發出淡淡的異味,“夏烽那小子,怕我怕得緊,我不躲著的話,他哪敢來喊辭兒?”
母親掩嘴偷笑,“夏烽怕你?我怎麼不知道,你啊,你的性子還是和當年一樣,有時頂天立地,有時卻又像個未長大的孩子。咳咳——”
清晨,清風徐徐。父親朝母親走了幾步,想要攙扶妻子,可一股異味卻撲麵而來,他隨即嗅了嗅自己的手……然後摸摸頭,滿臉尷尬地笑了笑。
“你去溪邊洗洗吧,春日雖有陽光,卻依舊寒冷,注意保暖。記住了,去下遊,鄰居們還要在上遊洗衣洗菜。”母親細心地叮囑道。
父親微微點頭,“那你?”
“今日陽光格外和煦,我去屋外坐坐。”
不過她與他似乎都忘了,他們曾是修行中人,即便他散去絕大部分修為,也不會因寒冷而有所不適。
是關切的愛使然?還是……時間?
時間是一劑苦藥,它能醫治百病,亦能淡化一切……無關對錯。
走進庭院,母親坐於石凳之上,身前是一張方形石桌,桌子不大,剛好能容納一家三(四)口人。她抬頭看向頭頂的梧桐樹。清風拂過,梧桐樹根部的花朵隨風搖曳,頓時清香四溢,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出神。
梧桐樹苗種植於他們落戶村落的那一日,至今已有一百餘年。冬去春來,這棵梧桐樹又一次抽出嫩芽。樹枝上停留了四五隻彩雀,仔細一看,三處樹杈間已有幾根草絮、草根和青青的柳條。不遠處的天空,還有一兩隻彩雀嘴裡銜著草根。
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迷迷糊糊間,母親趴在石桌上進入了夢鄉。照在母親身上的陽光被稀稀疏疏的梧桐細枝遮擋去部分,留下稀稀點點在其背後搖曳閃爍,似一層覆在身上的金絲被,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父親帶著溪邊的水汽和滿心的愜意歸來,手中緊握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那鯉魚在陽光下鱗片閃爍,活力十足。
進入村落,隨後踏入庭院,一片寧靜仿若輕紗般籠罩。微風輕拂,庭院裡的花草微微搖曳,發出的沙沙聲更襯得這裡靜謐無比。隻見母親趴在庭院的石桌上睡著了,如同一幅恬靜的畫。
父親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眉頭緊鎖,眼中的擔憂如決堤之水般洶湧。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旁,放下鯉魚,生怕破壞了這如夢幻泡影般的寧靜。他迅速脫下外套,想要為母親披上,可這件外套依舊帶著水汽,父親遲疑了一瞬,隨之身上金光一閃,這件外套瞬息之間變得十分乾燥,半點不見濕潤。
父親輕緩地走向母親,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將外套輕輕覆在母親身上時,他的動作輕柔得如同微風拂過湖麵。他嘴唇微動,聲音低得如同囈語:“這麼冷,可彆凍著。”
他的手在空中稍作停留,而後帶著滿滿的愛……和憂……落在母親的肩頭,一抹靈氣無聲地流入母親的體內。靈力護體,為她擋住這初春殘留的寒冷和世間所有的驚擾。
父親的嘴角滲出一抹血絲。“婠鏡,這些年,我讓你受苦了。”
這時,庭院外,一個高大的青衣男人走來,細觀其貌,俊逸非凡,風度翩翩,“峻鋒,還不趕緊把嫂子抱進屋內,她雖有玄氣護體,卻依舊受不得春寒,你這個丈夫是怎麼當的?這點常識都不曉得?每天都在這懷古傷今,我真想一巴掌呼在你臉上!”
陳峻鋒聞言,立馬照做。他輕輕將妻子攏入懷中,隨後緩步走向屋內……
做完這一切,陳峻鋒從屋內走了出來,隨即麵色一沉。
青衣男人名為夏鴻,夏烽之父。他擔憂道:“一切如你所想,妖淵峽穀的封印又一次鬆動了,距離上次封印,時間不過十年,時間在一次次地縮短,我擔心……”
“李慕寒今日寅時便傳音妖淵穀一事,我自那時起就已在擔心此事。彆的暫時不考慮,先封印了再從長計議。”陳峻鋒道。
“我不僅僅在擔心妖淵穀一事,我還在擔心你的身體啊!你隻是以部分玄力予嫂子護體,便如此這般……唉!”
陳峻鋒拍了拍夏鴻的肩,“我無大礙,每日給予婠鏡玄力護體,不過是玄力虧空罷了,加固封印妖淵穀一事,不成問題。另外……我玄力雖弱,畢竟仙之層麵擺在這裡,仙之靈脈更沒虧空。那妖王還未與那件東西完全契合,層麵還能高過我不成?”
夏鴻打趣道:“你可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如當年那般……嗯,自信!”
“你我的孩子都還小,我若不自信點,難道提前讓孩子們背負這般命運?”
夏鴻聞言豁然開朗,“哈哈哈,你的確還是當年的那個男人,不枉我追隨你的步伐多年。”
陳峻鋒對此不以為然,“李慕寒告予我,今日的加固封印一事,還有一個人會參與。”
“誰?”
“他很強,若我恢複修為,繼續修行……算了,他的天賦可以稱為我當年之下的第一人,他的修為與我相較,或許惶不多讓。”
“胡扯!胡鬨!你可是當年的【劍仙】,你的天賦,你的修為無人可以預測,現在的山巔第一人李慕寒,可都遠遠不如你之當年,到底是誰能有這般通天的天賦?”夏鴻再次問道。
“時過境遷,我早已放下,不必再提……那個人……你會知道是誰的。”說完,陳峻鋒縱身一躍,化虹飛向落雲山脈的南邊。
夏鴻輕語:“你可是劍仙!你的性格不願居於任何人之下,你的天賦、你的桀驁、你的自信……你我一同成長,我亦跟隨你多年,難道還不了解你嗎?你若真的放下,又何必再提當年。”念叨完,他也隨之跟去。
兩人一走,那護在村落上方的結界便黯淡了一分。
————
臨近落雲山山巔。
青石路上,夏烽仔細端詳了陳東辭的臉,而後突然問道:“東辭,你眼角處有淚痕?昨晚被人欺負了嗎?奇怪,咱們村落隻有幾個小屁孩呀,誰能欺負你?嗯……你到底怎麼了?”
陳東辭聞言,趕忙從路旁摘取一片尚有露水的葉子,迅速在兩個眼角抹了抹,隨後嘴硬道:“哪有?我怎麼沒看見?”說著,陳東辭湊近夏烽,“你看見了嗎?”
夏烽擺擺手,“呃,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看見。”
雖如此,夏烽依然說道:“東辭,你要是有什麼傷心事,可一定要告訴我。俗話說:做兄弟,就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可不忍心看見你傷心。”
“有些事,你不能感同身受,總而言之,不準再提!”陳東辭故作厲色,眉頭微微皺起,眼神中透著一絲堅決。
“好好好,不提,不提……誰讓我們是兄弟呢。”夏烽說罷,隨即看向山巔那還有百餘丈之距的學塾,“東辭,你說我們遲到了,會不會被先生責罰?”
“那還用說!快點!”
兩名少年繼續沿青石路向山巔衝刺而去……
不久,兩名少年便到達學塾。
陳東辭與夏烽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他們本以為先生會以遲到為由,懲戒他們。然而登上山巔,卻並未看見先生。
“太好了,先生不在,不用受罰了!歐耶!”夏烽興奮地大喊道。
前麵已落座的五名學子,皆回頭看向這兩名少年。
補丁少年與青衣少年卻是麵麵相覷,因為學塾的講台之上,站著一位身著冰藍色長裙的女子?哦不,少女。
兩人異口同聲道:“咦?”
山巔學塾在雲霧之間若隱若現,四周靜謐,隻有風聲。忽然,微風變強,在學塾周圍呼嘯盤旋,眾人衣擺被吹起。雲霧翻滾,如浪濤般湧動,靠近眾人時又化為輕煙。
一抹清香充斥滿整個學塾。
就在此時,冰藍色長裙的少女輕輕轉過身,幾束青絲繞過臉龐,她將幾束頭發撚至耳後,再將雙手負於身後。
除了陳東辭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了這位少女。
夏烽眉頭高挑,眼中滿是震撼,喃喃道:“這等出塵的少女應是出身十分高貴。東辭,你說對吧?”見陳東辭未作出回應,他用手推了推陳東辭。然而還是毫無反應。
王溪遙年紀尚幼,不懂男女之情,他正吃著桃花酥。在少女轉身後,他的手卻停在半空,桃花酥掉落。他直勾勾盯著少女,表情從愜意變為驚愕,由衷道:“好漂亮的姐姐呀。”
其餘四人也全都愣住。一人手中茶盞掉落摔碎,茶水濺在鞋上也無知覺,眼睛瞪大,滿臉驚愕,嘴唇顫抖,說不出話。剩下幾人屏住呼吸或麵露癡迷,沉浸在少女的麵容帶來的震撼中。
陳東辭起初並未在意,講台之上的為何不是先生,而是一名少女?他心中略做思考,不得其解,而後漫不經心地向少女看去。然而,這短暫的一眼,卻讓他瞬間呆住,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漂亮到極致、純淨到不該存在於人間的容顏。
雖然僅僅是短暫之極的一瞥,但卻如烙印一般,深深的刻印在了陳東辭的心魂深處。那樣的容顏,任何人看一眼,都終生不可能遺忘。
仿佛他與這少女早已在命運的絲線中糾葛千萬年。
但很快,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躊躇,他的命運,他的道路,不容許他分心。他牙關緊咬,強行壓下內心的波濤翻湧,如驅散迷霧一般,迅速散去種種思緒,眼神重新變得澄澈而自然,隻是那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殘留著一絲未消散的悸動。
見眾人這般反應,少女捂了捂自己的臉。
少女雙手叉腰,正色道:“咳咳!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來源於春日夕陽的雲彩,所以我叫李夕雯,先生令我代他授課幾日,直到他歸來。”
“你?”夏烽疑惑道:“你從哪來的?與先生是什麼關係?他憑什麼讓你代他與我們授課?而且……你明明與我和陳東辭年紀相仿,能有多大學問?”夏烽疑惑地看向少女,眉頭緊蹙。
少女目光直指青衣少年,“你叫夏烽對吧?關於我從哪來,與先生是什麼關係,我不告訴你。先生讓我告訴你,‘規矩就是規矩,不容打破,去麵壁思過,直到先生歸來’。”
“先生昨天才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夏烽小聲嘀咕道。
少女的眼光如一把利劍橫在夏烽脖頸上。
“啊?我還沒休息呢!”夏烽說罷,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而且,我憑什麼聽你的?”夏烽雙手抱胸,一臉不服氣。
“我。”少女指了指自己,“代師授課,現在我就是你們的先生,嗯……”少女說完,感到些許奇怪。“不對,是先女,哎也不對。”少女仰了仰頭,略做思考。“現在我就是你們的老師。”少女輕輕一笑,拍手道:“嘿嘿,這次終於說對啦。”
少女這般模樣,甚是俏皮可愛。
“姑娘,你這樣……也能代替先生上課???”夏烽在心裡嘀咕道。
“夏烽,快去麵壁思過!”少女之聲不容置疑,帶著一絲威嚴。
青衣少年頓時無比憤懣,啊!這麼漂亮的姑娘,不看白不看!麵壁思過?你讓我怎麼用眼睛看這位仙女姐姐!先生!我記住你了!
“我是為了你好。”
不知何處有先生,隻有那蒼老且悠遠的聲音在夏烽耳邊想起。夏烽左盯盯,右看看,既沒看見先生,其他人也都沒反應,奇怪?他們都沒聽到?
“你在看什麼?快去!不得違抗師命!”少女厲色道。
“好,好好,我這就去。”既有先生之言,夏烽隻得照做。他拖著疲憊的雙腿,極不情願地走向了學塾的牆壁……
“對了,東辭也遲到了,你為什麼不罰他?我和他可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青衣少年疑問道。
還真是……難兄難弟。
“我與陳東辭有事情相商,暫時不對他做處罰。”少女解釋道。
“哦,既如此,我夏烽再無怨言。對了,你不準欺負他,他昨晚才哭了,剛剛在路上才把淚痕抹去。”夏烽叮囑道。
陳東辭暗自咬牙切齒:~!
少女莞爾一笑。
見夏烽已照做,少女轉身看向了陳東辭。“你……叫陳東辭?先生讓我向你學習,雖然我不知道學什麼,但我想應該很重要。”
陳東辭用手指了指自己,雙眼瞪大,一臉難以置信,“啊?我?你向我學習?”補丁少年隨之搖了搖頭。
“對呀。”少女走到陳東辭身側,測了測自己的身高,又仔細打量了補丁少年的身高,然後伸手量了下自己與他的身高差,嗯……剛好與這少年持平,嘻嘻。
陳東辭:???
“咳咳。”少女清了清嗓子,“先生就是說讓我向你學習。”
清香愈發濃鬱,陳東辭的心跳也愈發加速,他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不敢直視少女。
“可……可是……我……我什麼都不懂,你向我學習什麼?”補丁少年不敢正眼看少女,隻得麵朝青石板道,聲音略帶顫抖。
陽光照在補丁少年的臉上,明明是春天的朝陽,和煦而溫暖,但陳東辭隻覺得火辣辣,雙腮被“曬”得通紅。
陳東辭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咳咳——……當然是學習……”少女高聲道。
隨後,少女在陳東辭耳邊悄悄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我長得很可怕嗎?還是說,我很難看,像個讓人看一眼就想遠離的老妖婆?”
這是……問我的……問題?陳東辭暗自腹誹,心中一陣慌亂。
“沒,當然沒有,姑娘你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我這種鄉野之輩,自然不敢用眼睛褻瀆你。”陳東辭輕語,依舊看向地板,聲音低如蚊蠅。
聲音的大小,唯有他們二人能聽清。
“真的嗎?”少女再次問道,眼中帶著期待。
陳東辭迅速點頭道:“真的。”
“你是第一人。”少女打趣道,臉上洋溢著笑容。
陳東辭不再回應,心跳如鼓。
少女見少年這般模樣,不由得噗嗤一笑。而後離開陳東辭身側,重新走上講台。
“今日我就不講書本上的知識了,文縐縐的。我給你們講……修行?嗯,就講修行。”
少女走後,補丁少年終於是抬起頭。
“修行?可以成為天上飛行的仙嗎?”灰衣少年包青天問道。
“當然……可以。”少女略微遲疑了一瞬。
其實……並非每個人都能修煉,也並非每個人都能達到仙那種高度,李夕雯心裡喃喃自語道。
陳東辭偷偷抬眼瞄了一下李夕雯,正巧與她的目光對上,他像被燙到一般迅速低下頭,心亂如麻。
李夕雯看著陳東辭的窘態,心中覺得有趣,故意在他身邊來回踱步。
陳東辭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雙手緊緊握拳,努力讓自己鎮定。
李夕雯停下腳步,歪著頭低聲道:“看來我這個老妖婆還是很好看嘛……你都忍不住看第二眼。”
陳東辭聽到這話,耳根瞬間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前……前輩說笑了。”他的頭更低了,額前的頭發幾乎要遮住他那慌亂的雙眼。
“前……輩?”李夕雯聞言佯怒道:“我有那麼老嗎?你還真把我當老妖婆了?”
“老妖婆?”眾人回頭看向這對少年與少女,同聲道。
就連麵於牆壁的夏烽也忍不住回頭。
“咳咳——繼續上課。”少女故作鎮定道。
唯有陳東辭,把頭壓得更低了,他從未經曆過如此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