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鬨騰的搜捕古氏父子的時候,這對苦命的父子卻已經趁著夜色踏上了他們至死都不想踏上的道路……逃荒之路。
這是一段無奈又迫不得已的旅程,人都說故土難離,那是沒有被逼到絕望的死角,但凡有點活路,誰也不想背井離鄉的去要飯,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父子倆走到後半夜,大概走了二十公裡的樣子,這時來到一個靠山的鎮子邊緣。
走到這裡後古孝賢說累了,走不動了,於是父子倆在路邊一棵被扒了皮的老榆樹下坐了下來。
經曆過饑荒年代的人都知道,榆樹皮是可以吃的,扒去外邊的老皮後,內裡的嫩皮可以入口。這玩意曬乾後磨成粉,可以與高粱麵、玉米麵或者小麥粉混合,做成麵條或者饅頭,單純也可以做成吃食,不過口感就如同嚼蠟,也沒有什麼營養,就是純純的糊弄肚子,吃多了還會嚴重便秘,那絕對是難以描述的堵塞之感。
古孝賢坐在獨輪車的車轅上,從腰間抽出煙袋鍋子,給自己裝了滿滿一鍋子旱煙葉子,然後拿出洋火點上。
“這兒應該是靠山鎮了,咱爺倆走了差不多四十裡地了。”
古孝賢咂巴著煙嘴道。
古小滿沒有搭話,從車轅上解下一個很大的裝水葫蘆,這玩意說是古家的傳家之物都不為過,因為古孝賢就是帶著他跟著父親顛沛流離了很多年的。
“爹……您喝口水吧,彆總是抽旱煙葉子,看你氣喘的。”
古孝賢沒有接葫蘆,吧嗒吧嗒的接著抽煙袋。
“爹氣喘不是因為抽煙,是年齡大了氣血不足,以前在後廚被油煙熏的也有些久了。”
古小滿自己拔掉葫蘆塞子,咕嘟咕嘟的灌了幾大口涼水,空虛的肚子才算是好受了一些,昨天下午吃的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田鼠粥,早就消耗一空了。
“爹……濟寧是東南方向對吧?”
古小滿看著老爹的煙袋鍋子問道,隨著古孝賢的吮吸,煙袋鍋子閃爍著紅色的微光,照的他的臉頰也是忽明忽暗,哪張滿是褶子的老臉飽含著風霜和歲月的年輪。
“嗬……呸。”
古孝賢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抽旱煙的人大多有這個毛病,那是煙草刺激味蕾的分泌物。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太不對了好吧,靠山鎮在村子西北方向呢,濟寧卻是東南方向,咱爺倆走錯方向了,走了正好相反的方向了。”
古小滿站起身,四下裡打量了一番,遠處的鎮子靠近山體,夜幕裡就一個黑乎乎的輪廓,也看不見有什麼燈光。
那時候大多數鎮子都是如此,跟農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也許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居住的相對集中,房子也相對規整一些,多了些賣東西的鋪子而已。
聽到這話,古孝賢並不著急,把煙袋鍋子在車轅上敲了敲,將裡邊的煙灰倒出來,這才不緊不慢的起身,看向遠處的鎮子輪廓。
“好像真的是走錯了方向,咱爺倆這是南轅北轍了,你小子怎麼帶的路啊?”
古小滿撓著後腦勺尬笑:“嘿嘿嘿,天太黑了,我就想著先離開村子再說,想不到居然把方向搞錯了。”
搞錯方向的事情並不複雜,爺倆路過某個大型村子,因為不了解地形,在村子裡走了個‘回’型路,然後烏漆麻黑的就搞錯了方向。
加上古孝賢本來眼神就不咋滴,出村後就跟著兒子的腳後跟走,結果就陰差陽錯的走了反方向。
“唉……錯了就錯了吧,也許這是天意也說不準呢,以前聽廣播裡說過,河南在解放之後一直都是產糧大省,也許哪裡的光景還不錯呢!”
古孝賢渾不在意的話讓古小滿有點愕然,因為這話有點太過草率了。
這逃荒要逃向哪裡,可是大有講究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要做攻略的,這黑著腦袋萬一逃到比故土還差的地域,豈不是玩笑開大了。
那時候人困馬乏的,想要再逃荒下去絕對難如登天。這就好比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道理,逃荒人都是一鼓作氣,憑著心中的信念才抵達的某地,萬一走錯了方向,就像是泄了氣的氣球,想要再重整旗鼓何其艱難。
“哎,不對啊……老爹,逃荒是這麼隨便的嗎,還是說您老逃了一輩子荒,成了老油條了?”
古小滿看著老爹黑乎乎的影子問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誰說我逃了一輩子荒,我是個廚子好嗎,逃荒是受那些個操蛋的年代所迫,你姥姥的是我兒子嗎,就知道氣我,說話還自帶噎人本事的。”
古孝賢氣鼓鼓的罵了兒子幾句,不過又正色對兒子說道。
“爹說去河南是有一定道理的,以前在飯店裡聽來自河南的人說起過,他們哪裡是中原最大的產糧地,素有中原糧倉的稱號,距離河南不遠的陝西西京還是個古都,十幾朝皇帝都在哪裡住,那能差的了嗎?
所以咱們到了河南後,萬一年景也不好,活不下去,咱爺倆就接著往陝西走,聽說以前河南的逃荒者都去了陝西呢!”
說到這裡古小滿有些蛋疼起來:“老爹,您搞錯了吧,河南人都往陝西逃荒去了,咱們還跑去河南乾嘛?”
古孝賢又裝了一鍋煙葉子點上:“你不懂就彆打岔,河南人逃荒那是在解放前,後來河南的日子就好過了。”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古孝賢心裡也沒啥底。哪個年代的信息相對閉塞,一些道聽途說的事情,也不能太當回事。
但是眼下爺倆已經踏上了這條無法回頭的路,就寧可信其有了,因為顛沛流離了多年的他,心裡最清楚逃荒者需要什麼了。那是一個信念,是黑暗中的燈塔,是指路明燈,有道是信念所致,腳步必達。
“哦……我怎麼覺得老爹說這話似乎沒啥底呢,您不會是誆您兒子吧?”
古孝賢沒接兒子的這個話茬,而是踮著腳尖伸手折斷幾根榆樹枝道:“你個傻小子就彆廢話了,難道你不餓嗎,咱們爺倆走了大半夜的路,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了,趕緊去找點乾柴禾,咱們煮點東西吃。”
一聽說煮東西吃,古小滿似乎也沒有那麼累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往路邊的田野裡而去。
乾旱了太久的原因,要找到乾柴禾還是很簡單的,沒一會功夫,他就收集了一大捧乾柴回來。
古孝賢從獨輪車轅上解下一截鐵絲,把三根長短差不多的榆樹枝捆住一頭,另一頭分開,就成了一個支撐起來的架子,然後把古小滿順回來的鋼盔吊在上邊,一個可供煮飯的燒烤架子即成。
準備點火的時候,古小滿四下裡打量了一下,周圍死一樣寂靜,那些餓著肚子的皮囊,此時應該都在夢鄉中呢!
“後半夜沒人,不用這麼緊張。”
古孝賢看著兒子東張西望的樣子,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渾不在意說道。
正常情況下,後半夜的荒野是不應該有人的,古孝賢說的也沒錯。
“您不是說,小心無大錯嗎,這黑燈瞎火的,篝火一點起來,恐怕幾裡之外都能看見呢!”
“嗬嗬嗬……那是以前在村子裡,咱們家是外來戶,再加上成份不好,不夾著尾巴做人能行嗎,你沒看村裡那幾個地主老財嗎,都被整的不成人樣子了。”
古孝賢一邊嘀咕一邊點燃篝火,鋼盔裡的水很快就開了。
“兒子,扔兩隻田鼠進去,再放點玉米粒、黃豆瓣、榛子啥的,好好的補一補,這窮家富路說的就是這個理,逃荒路上也不能趁太多糧食,萬一碰上些餓狼就麻煩了。”
古小滿點頭,把獨輪車上的鋪蓋卷解開,從被褥裡邊掏出那個布袋子打開,抓了兩大把玉米粒,又摸索著撿出幾個榛子,借著火光在石頭上砸開,把果肉扔進燒開的水裡。
“爹,您給我說說您跟爺爺在京城的事唄。”
等粥熟的時間,古小滿挨著父親坐下來說道。
“嗬嗬嗬……不是都告訴你幾十遍了嗎,還想聽?”
“想……現在想想你說的那些大戶人家的酒席,我就直流口水呢,就當是打發時間了。”
古孝賢笑了笑,給兒子講述他跟父親以前的光輝經曆,是他生平的最愛,那是他引以為傲的時代,雖然有坎坷不平,卻也不失精彩。人生所有的經曆,無不是每個人最寶貴的記憶,好的與不好的,都是構成每個人生畫卷的濃墨重彩。
過了一會,鋼盔裡的水開了,翻騰的水花把食材翻上來又按下去,淡淡的略帶著香甜和煙熏的味道慢慢從鍋裡彌漫開來,父子倆的肚子更餓了。
“咳……咳咳!”
突然,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還伴隨著某人劇烈的咳嗽聲。
父子倆不約而同的看向夜幕裡,不遠處三道人影正在往這邊走過來。
“爹……有人過來了,咋弄?”
古小滿有點緊張的問道。
“啥咋弄,彆理他們就行了,烏漆麻黑的沒有打手電和火把,想必不是民兵,八成也是跟咱們一樣,逃荒的。”
“咳……咳。”
又是兩聲咳嗽,古小滿聽的真切,聲音似乎還有些熟悉。
“爹……怎麼聽著像是奔樓子她娘啊?”
奔樓子本名任勝利,比古小滿大一歲,上邊還有個姐姐,不過幾年前他爹嫌吃糧早早的就給嫁人了。
哪個年代的農村人,都有重男輕女的毛病,究其原因還是地裡的莊稼活需要男勞力。農村人嘴上有句話,是男孩就吃不了幾年白飯,遲早都會掙回來的,女孩子就不一樣了,好不容易養大了,一嫁人就成了彆人家的人,過日子想的都是自家的過活,回娘家也就成了走親戚,女生外向恐怕就是由此而來。
“前邊的是孝賢老哥哥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果不其然就是任勝利和自己的父母,古小滿心裡有點欣喜,畢竟他跟任勝利熟悉,勉強算得上是發小,逃荒路上,能有個玩伴一起,似乎也不錯呢!
問話的是任勝利的父親,他的聲音有些拘謹,因為從不遠處能看到古氏父子正在煮東西。
在哪個饑荒年代看見彆人吃東西大多有兩種情況,一種就是餓的眼睛發綠,不顧臉麵衝上去搶的,二一個就是理智避嫌的。彆人吃東西你湊上去,不給你顯得小氣,給了你自己又沒得吃。
“哦……是栓柱老弟呀,你們一家子這是乾嘛?”
說話間任勝利一家人已經走近篝火,借著火光古孝賢也認出是他們一家人了。
“嗬嗬……老哥哥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深更半夜拖家帶口,還背著鋪蓋卷的不是逃荒還能是啥?”
任栓柱苦笑道。
“叔……奔(奔樓子)不是說你們要去濟寧嗎,你們這方向不對啊?”
古小滿爭著開口,沒有父親的點頭,他沒有直接走近任勝利,因為他們父子正在煮粥呢!
任科勝利聽到古小滿的聲音立刻跑過來:“小滿,真的是你們爺倆啊,你們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了,全村的民兵都在抓你們呢!”
任勝利沒有回答古小滿的問話,而是說起全村民兵抓捕他們爺倆的事情。
聽到這個罪大惡極的話,古小滿爺倆都有些無語,不就幾個大嘴巴子嗎,居然要動用全村的民兵抓他們,不知道的還真的以為爺倆犯了天條了。
“說起來也沒啥,哪個劉亮扇了我幾個耳光,我爹就扇了他幾個大嘴巴子打回來了,要抓我們爺倆,恐怕是支書要拿我們父子立威吧,我們爺倆這是犯了老劉家人的天條了,就興他們欺負我們這些外來戶。”
古小滿氣鼓鼓的說道,不過他這話讓任家人有些愕然,因為古孝賢平時在村裡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居然敢毆打生產隊長,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還是瘋球了。
“我擦……小滿,你爹難道是瘋球了,敢打老劉家人,劉亮還是生產隊長呢!”
任勝利瞪大眼睛愕然道。
“放你……的狗臭屁,我爹才沒瘋了,我爹說了,我們古家人是純爺們,決不能乾打不還手的窩囊廢事情。
你還沒說你們為啥跑來這裡,往濟寧是往東南方向,蕩山縣城哪邊去的,這裡是西北方向,這是靠山鎮,你們這不是南轅北轍是什麼?”
古小滿再次問道,他想知道任家人的打算,要是同路的話,路上不是也有個照應嗎?
“我們本來是要去濟寧的,結果被去往縣裡的民兵衝突了,沒辦法才走了相反的方向。
我爹說他聽廣播裡說,現在到處都遭災,濟寧也不見得情況就好,像河南這種產糧大省,可能情況會好一些呢,所以我們就選了這個方向。”
任勝利一邊回答一邊看向篝火上的鋼盔,裡邊正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穀物和肉香特有的混合香味讓他的口水都泛濫了。
“咳……咳咳!”
這時任勝利的母親又咳嗽了幾聲,任勝利無奈就扶著她在篝火堆旁坐了下來。